尸體消散的同時,遠在國師府中的玄蒼陡然睜開雙眸。
眸中情緒復雜,幾度反復,最終被壓了下去。
他遺留在凡間的尸身已毀,只殘留些許記憶與情緒,盡數(shù)回歸本體。
玄蒼透過自己的記憶,看著手持利劍淚流滿面的宿月,心口驀地一疼。
他知道,她最想要聽的是什么。
在凡間時,不能說。
如今,不可說。
或許,讓她懷著這份怨恨,隨著時間慢慢遺忘曾經(jīng)的過往,才是最好的選擇。
圣尸已毀,曾經(jīng)纏繞在尸身上的魔氣隨著尸身一同散去,沒留下一絲痕跡。
利用圣尸獲得修為的普通人,通過魔氣復活的尸體,在同時一間,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大殿上,方才被復活的宮女“噗通”一聲倒了下去,再無氣息。
而高坐皇位之上的皇帝,突然猛嘔出一口黑血,一頭栽倒。
“父皇!”幾近凝滯的大殿上,長寧公主一聲驚呼,終于讓驚駭?shù)陌俟賯冏⒁獾搅嘶实鄣漠悩印?br/>
皇帝面白如紙氣若游絲,哪里還有半分修道者的強健模樣,長寧公主跑到皇帝身旁,一手捏著皇帝的手腕替他把脈,一邊高聲喊:“快傳御醫(yī)?!?br/>
御醫(yī)很快被拎了過來,幾名御醫(yī)接連診治,最后得出的結論竟然是:皇帝本就身體孱弱,如今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
他多年修的道,仿佛被憑空抹去了一般。
聽到御醫(yī)的話,知道些內幕的人哪里還會不懂,皇帝這些年修的所謂的“道”,恐怕也是從圣尸中得到的。
或許是經(jīng)過處理的魔氣,所以一直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罷了。
如今魔氣散去,他自然也難逃。
底下的大臣亂成一團,有些人開始互相推諉指責起來,指責對方親近圣教,妄想引入□□害陛下。
確認自己父皇只是因為身體虛弱昏倒后,長寧公主站在她父皇的龍倚旁,靜靜地看了下面半晌,才終于開口:“都給本宮住口!”
諸多大臣同時轉頭看向站在龍倚旁的長寧公主。
她繃著臉,目光掃視著所有人:“別說父皇還沒事,就算有事,本宮還活著,由不得你們在這里放肆?!?br/>
皇帝已經(jīng)被御醫(yī)和侍衛(wèi)們抬了下去,龍倚旁,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終于開始理解老師所說的,高處不勝寒是什么意思。
這些大臣,并不服她,但是她必須要撐下去,這是裴家的江山,父皇倒了就輪到她,她必須要守好。
隨著長寧公主站了出來,騷亂的殿內終于恢復了秩序。圣主與國師交手,至今不知結果。但圣主帶來的六名圣使還在,他們同樣失去了修為,長寧直接下令讓侍衛(wèi)廢掉他們手腳丹田,壓入天牢。
隨后是今日參宴的百官,也讓他們各自散去了。
忙于收拾爛攤子的長寧公主并沒有注意到,一直坐在皇帝身邊的皇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大殿。
她穿著大紅色繁復艷麗的宮裝,返身望向秩序井然的諸大臣們從殿中離開,殷紅的唇微微上揚。
她輕輕撩起袖子,露出細膩白皙的手,手指尖上一抹嫣紅,是她趁著混亂離開前從宮女尸體上抹去的那滴血。
“真是小看了你們這些臭和尚,大好的局面,也能給攪黃了,還得本宮親自出手?!?br/>
甜膩的聲音,隨著呼嘯而過的風聲,漸漸消隱。
宿月在明蒼的尸身散去后,便離開了宮中。
她獨自走在嘈雜的街市上,與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是了,她已經(jīng)從俗世之人,變成了冷眼旁觀這世道興衰的仙人。
俗世的一切,就該變成過眼云煙。
說的簡單,她又做不到。
玄蒼找來的時候,宿月在酒樓中喝酒,桌子上已經(jīng)擺了幾個空酒壇,然而她神色依舊清明,只是身上帶著濃濃的酒氣。
玄蒼隨著小二走上樓梯,一身白袍,長發(fā)散落肩頭,俊美的容顏與熟悉的眉眼,恍惚間宿月誤以為見到了明蒼。
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是帝尊。
小二把人帶來之后便匆匆離開,不敢久留。
“帝尊?”宿月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朝他舉杯,“您也是來喝酒的?”
玄蒼掃了眼只動了兩三口的已經(jīng)冷了的幾盤菜,還有滿桌子的酒壇,神色自若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在宿月好奇的目光下,取出了幾壇酒。
碧綠的翠玉壇子,似乎是極上等的仙玉,開壇后,酒香霸道的瞬間彌散出去,酒樓中的閑客只是聞到一縷酒香,便轟然倒在一旁,醉了。
玄蒼及時布下結界,才未讓整座酒樓的人跟著醉死過去。
宿月聞到酒香的時候,眼睛就亮了起來。這味道,可比青衍之前從龍君那里拿回來的佳釀更香。
玄蒼將酒壇推到她面前:“不是喜歡喝酒么,我親手釀的,喝吧?!?br/>
宿月稍微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帝尊的話,有那么點危險在里面。
玄蒼也不催她,宿月便試探地倒了一盅。
一盅酒下喉,濃郁又特殊的酒香似乎要將她渾身侵染,一股熱意順著喉嚨滑下,直抵丹田。隨后,熱浪從丹田處爆發(fā),直沖天靈蓋。
宿月感覺眼前的人出現(xiàn)了重影,她晃了晃頭,影子更多了。
“帝尊……”只來得及說出兩字,便軟趴趴倒在桌上,開始哼哼唧唧。
沒有醉死,只是醉傻了。
玄蒼將自己杯中酒飲盡,捏著白玉酒盅看向對面,輕笑一聲:“高估你了?!?br/>
這酒才釀了不到三萬年,后面那幾壇年頭更長,可惜她是沒機會享用了。
凡人追求一醉解千愁的痛快,仙人也喜歡。玄蒼倒是沒有這么多煩惱需要喝酒來排解,釀酒純粹是打發(fā)時間。若是哪一年發(fā)生了些值得記住的事,便釀上一壇子放起來。
酒里放了不知多少珍貴的仙果,宿月沒徹底失去意識,已經(jīng)算是表現(xiàn)不錯。
她體內混沌原力飛速運轉,將酒氣散出體外,讓原本只能貼在桌上的宿月勉強抬了個頭,能夠看到坐在對面的人。
“你不要晃!”她含糊地命令道。
玄蒼好笑地看著她,將酒盅放下,十分正經(jīng)地回答她:“我沒有晃?!?br/>
宿月皺眉,努力用胳膊撐著桌子,使了幾次勁,才終于把自己撐了起來。
她雙手扶著桌子,往前挪了幾步,晃晃悠悠,隨時要倒的模樣看得人驚心動魄。
“你要去哪兒?”玄蒼問她。
宿月轉動了一下迷迷糊糊的大腦,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要去給我相公上墳。”
她又向前踉蹌了一步,已經(jīng)帶著滿身酒氣來到玄蒼面前,湊近他小聲說:“你知道嗎,他死的可慘了?!?br/>
“嗯,知道?!?br/>
宿月又往前湊了湊,氣息幾乎撲到玄蒼的臉上,她迷蒙的眼中帶著疑惑:“為什么你長得有點像我相公?”
說話的時候,她腳下一軟,撲了下來。
玄蒼神色自若地伸出雙手,掐住她的腰。有了支撐,宿月干脆一點力氣都不用了,將所有重量都壓在那雙手上。
她的身體不停往地上滑,玄蒼輕嘆一聲,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將人安置在自己腿上,并隨口回她:“大概我們都長了一張普通的臉?!?br/>
“你騙我。”宿月穩(wěn)穩(wěn)地被固定在他腿上,伸出一根手指點著他鼻尖,“你一定是我相公?!?br/>
“你不是說他死了么?”
宿月嘿嘿笑著枕在他肩膀上,“我才不告訴你,他是被我殺掉的呢。”說完,她猛地又直起身子,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壞人?”
“嗯……”玄蒼不怎么走心地應了聲。
說完就發(fā)現(xiàn)宿月開始噼里啪啦掉眼淚,哭得特別真情實意,還試圖把眼淚往他袖子上擦,一邊拽著他衣袖一邊抽噎:“你竟然說我是壞人,我要休了你!”
玄蒼開始后悔拿出酒給她喝了,醉酒的宿月,不但說話毫無邏輯,情緒還反復無常。
在他腿上撲騰了幾下,宿月又不哭了,貼在他耳邊,很小聲地說:“相公,你死了之后變好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