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很多方面的原因,當年二十出頭的沈酌已經(jīng)在hrg項目組里占據(jù)了舉足輕重的位置。毫不夸張地說,當時這個專業(yè)有一半學生都想進他手里最尖端的攻堅組,哪怕是本科生去洗個試管刷個臉熟都行。
蘇寄橋是當時年紀最小、最受關(guān)注的研一新生,他想去刷個履歷不足為奇,但人和人之間的際遇就是這么奇妙——
他不討沈酌喜歡。
八面玲瓏手段了得的蘇寄橋,人人交口稱贊愛慕的蘇寄橋,本科時代所向無敵的蘇寄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被沈酌直接劃到了不感興趣的那一堆里。
蘇寄橋不明白為什么,但他覺得自己能理解。
沈酌在他自己的領(lǐng)域里是絕對說一不二的,這就跟小說里修仙大能收入室弟子一樣,縱然你天賦卓絕百般討好,他不喜歡你,他就可以不收你。相反即便你資質(zhì)普通甚至愚笨懵懂,只要他覺得這個學生投眼緣,他都愿意手把手地從基礎(chǔ)教你——那個被欽點去hrg實驗室里洗了大半年試管的本科生陳淼就是個準確的例子。這人最出名的事例就是第一次上沈酌公開課時,三次舉手打斷沈酌,說老師你講得太難了我們都聽不懂,你能不能再放慢點?我是卡著分數(shù)線進來的再這樣下去我要掛科了!
只有兩種人可能會被沈酌另眼相待,一種是清澈的傻子,一種是真正的天才。以當年研究院的風氣來說,前者是稀罕物,但后者卻層出不窮,每屆都有。
想進hrg的博士生那么多,蘇寄橋沒有任何硬件優(yōu)勢,他才剛研一而已,所幸他是個很善于借力打力的人。
第一眼不投緣,只能從別的途徑迂回一下就行,蘇寄橋向來精于設(shè)計這個。
“——沈老師,沈老師!”
第一個學期結(jié)束時,hrg項目里的一個學生小組長在實驗室門口攔住了沈酌,多少有點年輕氣盛義憤填膺:“我有個問題,請問您為什么不讓蘇寄橋進您的項目組?”
沈酌站住腳步,毫無表情地盯著他,那眼神頗有點像正常人看精神病。
拋卻項目不談,沈酌本身并不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他刻薄,直接,說話做事從不留情;當然研究部也有人狂熱地追捧他,不過學生當中喜歡他的人是少數(shù),大部分都只是迫于威嚴當小白鼠打卡拿分而已,膽敢這么跟他說話的還是第一個。
“您看!”那學生組長漲紅了臉,舉起手里厚厚一疊文獻資料:“這是蘇寄橋私下幫咱們做的文獻參考,他自己一個人偷偷做的,甚至都瞞著沒告訴我們——您卻因為成見就堅持不讓他進課題組,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沈酌微微瞇起了眼睛。
學生組長急了:“沈老師您——”
沈酌終于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我對他有什么成見?”
學生組長下意識想說蘇寄橋太單純又優(yōu)秀會惹人嫉妒,但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是沈酌,所有話瞬間堵在了喉嚨口。
沈酌又問:“他做這些文獻誰都沒告訴,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是、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蘇學弟從來都遮遮掩掩的不讓人看,我也是一時好奇才……”
沈酌對這種經(jīng)典套路已經(jīng)懶得再給眼神了,直接打斷對方,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我就是不讓蘇寄橋進課題組,你又能怎么辦?”
學生組長沒想到這位沈老師真如傳說中一樣刻薄又不近人情,一時間愣住了。
緊接著年輕人的所有激憤都化作了慷慨激昂,他挺胸大聲道:“既然您這樣固執(zhí)己見,那為了求一個公平的對待,我只能告訴您如果缺少蘇寄橋的幫助,我們這支小組是不能按時完成進度的,請您諒解!”
沈酌寒潭般沉黑的雙目盯著他,須臾點頭說:“好?!?br/>
然后他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幾乎立刻對面就接通了:“喂?”
“楊導,麻煩從研二調(diào)個小組到我手里來,明天到位就可以,跟他們說今天不用急著來報道……沒事,我把一個小組用廢了?!鄙蜃猛A送#啙嵉卦u價:“試驗耗材。”
然后他掛了電話,收起手機,輕描淡寫說:
“你們?nèi)M被開了?!?br/>
“……”學生組長簡直難以相信是這個結(jié)果,有那么幾秒鐘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此時才如夢初醒:“沈……沈老師?”
沈酌徑直擦肩而過。
學長組長醍醐灌頂,踉蹌?chuàng)渖先踉谏蜃蒙砬?,徒勞地伸手不讓他走:“沈老師您不能這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可以完成進度,我們——”
下一刻他面頰一緊,被迫仰起頭。
沈酌單手卡著這個并不比自己矮的年青人,不讓他的手碰到自己,語氣卻是平穩(wěn)的:“你知道我最煩什么人嗎?”
“……”
“愚蠢,暴力,狂怒無能的聲討,一錢不值的義憤?!鄙蜃谜f,“你們在我眼里甚至還不如耗材?!?br/>
他一甩手,可憐的年青人被甩了個趔趄,難以置信地哆嗦著,眼睜睜注視沈酌抬腳走出了實驗室。
沈酌的步伐無論任何時候都是穩(wěn)的,面容鎮(zhèn)靜毫無波瀾,疾步流星轉(zhuǎn)過樓道,直到被迎面疾奔而來的一道身影擋住了去路:
“沈?qū)W長,沈?qū)W長對不起!您聽我解釋!……”
蘇寄橋停在下層樓梯上,可能是因為馬不停蹄趕來的緣故,一張小臉紅紅白白,邊喘氣邊抬頭懇求地看著沈酌:“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我真的不知道組長他竟然看到了那些資料,其實我只是想等做好后拿出來打動您,學長您一定要相信我——”
“蘇寄橋?!鄙蜃么驍嗔怂?br/>
少年一下噤聲,囁嚅不敢張口。
沈酌聲音卻輕緩而沉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伎倆讓一整個小組都被開掉了,而你趕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蘇寄橋猝然卡住。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
“……”
少年啞口無言,只能維持著這個仰臉的姿態(tài),無辜膽怯、楚楚可憐,任何人看了都只會覺得心疼。
“回去吧,你打動不了我?!鄙蜃谜f,“以后不要單獨來見我了。”
他越過蘇寄橋身側(cè),順臺階走下樓梯,身后蘇寄橋猝然回頭,這次是真急了:“……可是沈?qū)W長!我——”
沈酌側(cè)身一抬手,少年戰(zhàn)栗的聲音戛然而止。
“叫我老師,”沈酌冷淡道。
“我們不是那么親近的關(guān)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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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是hrg大項目里一個非常邊緣、毫不重要的學生課題,但這件事后來鬧得很大,足足半個月才風波稍停,蘇寄橋一直苦心維持的完美形象也遭遇了最慘烈的一次滑鐵盧。
半個月后,沈酌讓人徹底查清了是誰把課題進度透露給蘇寄橋好讓他做文獻的,然后重重懲罰了相關(guān)人員,把被開掉的那一組學生安排去了新的項目里。
蘇寄橋沒放棄。
蘇寄橋是個堅信水滴石穿的人,那天下午之后他又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把其他導師都打動得紛紛去找沈酌求情,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個遍,只差沒像后來的金斯頓一樣借嗨裝瘋闖沈酌辦公室了——但他始終沒能融化堅冰。
他能八面玲瓏得把那一整組因為他而被開掉的學生都給哄回來,卻自始至終無法再跨進沈酌的辦公室門。
在這個世界上,沈酌不一定想見誰就能見誰,但他如果不想見誰,就一定能讓那個人見不到他。
樓梯間那次擦身而過時掀起的冷風,在后來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成了蘇寄橋?qū)ι蜃米詈蟮挠∠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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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就出國了,拿我的第二個學位,同時也在其他大學繼續(xù)教書?!鄙蜃米趯C座椅里,眼底映出窗外的藍天白云,語氣隨意散漫:“當時hrg計劃陷入了瓶頸,我想接觸一些新的思路,以為能在海外發(fā)現(xiàn)很多很多的人才,誰料只是發(fā)現(xiàn)了很多很多的比利·金斯頓。”
白晟坐在他對面,忍俊不禁:“金斯頓那小子也是個水貨嗎?”
“看你如何定義水貨了?!鄙蜃谜f,“在我看來99%的金斯頓們都是水貨。我不喜歡那種特地跑來跟老師說‘這次考卷真的太簡單了,我根本都沒復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其他學生不能像我一樣隨便考考拿到a’;實際上卻連前一天晚上徹夜通宵不惜嗑藥滿身味道都不知道遮一遮的學生?!?br/>
“……”白晟忍不住問:“你有很多學生都這樣嗎?”
“很多?!鄙蜃谜f,“想被贊譽為天才,卻沒有相應(yīng)的實力,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慈绱丝释玫嚼蠋煹恼J可,我只能勸他們多關(guān)注自己?!?br/>
雖然白晟一向很煩金斯頓,但這一瞬間竟然神奇地感同身受了當年沈酌手下那些金斯頓們的絕望:“那……蘇寄橋呢,算不算水貨?”
出乎意料地,沈酌搖了搖頭:“蘇寄橋是另一個極端?!?br/>
白晟不明所以地挑起眉。
“蘇寄橋是那種根本不用復習,第二天輕松拿到a,但會對所有人害羞聲稱自己頭懸梁錐刺股徹夜通宵嘔心瀝血,哪怕硬生生熬出病來也不肯請假,強撐‘病體’跑來上你課,并且一定要坐第一排的學生?!鄙蜃眯α艘幌拢M管唇角是個譏諷的弧度:“我當年一直好奇如果把金斯頓和蘇寄橋放在同一個班里會怎么樣,可惜沒機會試試?!?br/>
白晟腦內(nèi)設(shè)想了一下那個畫面,噗地一聲差點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