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倫先生沒事吧？”“快扶他坐下,慢點慢點慢點……”“有想吐的感覺嗎？有嗎？”“治愈系異能者，有沒有治愈系異能者！”
　　
　　……
　　
　　人聲喧雜七嘴八舌，幾雙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卡梅倫坐下,后者嘴角破了，鼻血長流，拿著冷毛巾冰敷下頷，這么多年來大概從未像此刻這么狼狽過。
　　
　　這是聽證會樓上一個單獨隔開的小房間,沈酌雙手插在西褲口袋里，冷漠地站在門邊,側(cè)臉在光影中勾勒出一道冷白犀利的輪廓。
　　
　　白晟虛虛護在沈酌身側(cè)，摩挲著下巴端詳他兩眼,又扭頭看看人群中的卡梅倫，發(fā)現(xiàn)這對兄弟在某些角度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他們都有著飽滿的前額和立體的眉弓，除去眉頭到山根那一段弧度之外,沒有絲毫多余的緩沖,因此看上去眉眼凌厲、壓迫感強。
　　
　　但不同之處也很明顯,卡梅倫下半張臉比沈酌圓滑很多,下頜角包在肉里,那張薄情寡義的嘴唇笑起來時眉眼角度幾乎不變,所以一看就充滿了假惺惺的嘲諷氣質(zhì)，時常給人一種想打他的沖動。
　　
　　白晟略微偏向沈酌，輕聲問：“你故意打他的吧？”
　　
　　沈酌沖他抬了下眉梢。
　　
　　“沒事……沒事。”卡梅倫一開口滿嘴血銹味,推開了想要湊上來噓寒問暖的官員,斷然拒絕：“不用叫醫(yī)生?！?br/>　　
　　一名委員從房間外疾步而入,為難地看了眼這對兄弟倆,然后俯身對卡梅倫：“聽證會已經(jīng)暫時中止,后續(xù)流程也已經(jīng)被緊急叫停了。另外,關(guān)于您剛才對沈監(jiān)察提出的血親回避條款，以及沈監(jiān)察對您指控的……呃，開槍射殺沈如斟女士……”
　　
　　卡梅倫毫不意外：“委員會提出擇日再議？”
　　
　　委員尷尬地點了點頭，“……不過已經(jīng)禁止媒體向外報道了?！?br/>　　
　　沒人比卡梅倫更了解ehpbc委員會的作風(fēng)。其實真相不重要，憲章條款也不重要，23年前沈如斟是怎么死的、甚至傅琛是怎么死的根本就沒人關(guān)心。現(xiàn)在的重點是他對沈酌提出了回避條款，而沈酌對他提出了不信任案，并且互相給出的理由都非常重磅、勢均力敵，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權(quán)力角斗場。
　　
　　一方是想保住他臨時總署長位置的人類勢力，一方想確保沈酌不落進人類手里的異能者勢力。這根本就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事，ehpbc委員會將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唇槍舌劍之中。
　　
　　正中沈酌下懷。
　　
　　這一招戰(zhàn)術(shù)就是個“拖”字訣，拖到所有人都吵得焦頭爛額，只能用別的利益進行交換，而最開始的本質(zhì)問題最終起碼有一半的可能性是不了了之。
　　
　　他這個弟弟雖然愚蠢，但在權(quán)術(shù)制衡上的智商起碼比原始動物高出那么一丁點，真是值得欣慰。
　　
　　卡梅倫冷笑一聲，視線穿過人群看向沈酌，擺手揮開了手下顛顛端上來的水：
　　
　　“你們先去吧。”
　　
　　眾人紛紛欲言又止：“可是卡梅倫先生……”“可是萬一……”
　　
　　大家的表情都非常整齊：萬一我們這邊一走，那邊你又被沈監(jiān)察按倒打一頓怎么辦？！
　　
　　“向諸位的關(guān)心致以誠懇謝意，”卡梅倫露出了他經(jīng)典的彬彬有禮而不耐煩的表情，“所以諸位都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要做了是嗎，先生們？”
　　
　　“……”
　　
　　各位官員面面相覷，只得識相地退出了房間，最后一個出去的禮貌地帶上了門。
　　
　　咔噠。
　　
　　門外紛亂腳步逐漸遠去，小房間里只?？穫?、沈酌與白晟三個人。
　　
　　卡梅倫坐在高腳椅上，淺咖色格子西裝凌亂，墨綠領(lǐng)帶略微散開，一手拿冷毛巾捂著側(cè)臉，視線冷冷盯著這對連體嬰兒，隨后落在了沈酌臉上。
　　
　　他沒有任何懷疑和試探，上來就開門見山地：
　　
　　“你全都想起來了？”
　　
　　實際上并沒有，沈酌對兒時的記憶只有一些零散畫面，斷斷續(xù)續(xù)的噩夢也只反復(fù)出現(xiàn)母親臨死時帶血的長發(fā)、蒼白的臉，還有她倒下后才露出門口舉槍的兇手，那個人不停地劇烈喘息著，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睛。
　　
　　與面前這個埃爾頓·卡梅倫完全重合。
　　
　　“是的。”沈酌不動聲色地盯著卡梅倫，語調(diào)篤定，沒有一絲異常：“我全都想起來了?！?br/>　　
　　白晟眼角瞟了沈酌一眼，剎那心領(lǐng)神會，默契地沒出聲。
　　
　　果然，卡梅倫看沈酌的眼神立刻就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轉(zhuǎn)變，類似于流落孤島的文明人終于從原始部落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雖然有點蠢但起碼能交流的麻瓜，灰綠色眼睛里光芒微閃，腦子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空氣里充斥著針鋒相對和試探的氣息，半晌只見卡梅倫略微揚起下頷：
　　
　　“當(dāng)年母親有沒有對你留過什么話？”
　　
　　沈酌神情如深潭一般不現(xiàn)端倪，絲毫不為所動：“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先回答我?！?br/>　　
　　卡梅倫一臉“你這個小麻瓜能有什么問題”的表情。
　　
　　“當(dāng)年你為什么把我一個人遺棄在醫(yī)院里，這么多年來你到底在做什么？”
　　
　　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卡梅倫瞪著自己的弟弟，良久才帶著匪夷所思的表情緩緩道：“……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你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為得到一個抱抱而半夜三更哭泣不止的孩子了……我錯了。你還是?！?br/>　　
　　沈酌冷冷地盯著他。
　　
　　“長大點吧，弟弟，我為什么把你丟在醫(yī)院里，當(dāng)然是因為你沒有用啊。hrg實驗室已經(jīng)毀了，上頭的人不會再允許這么危險的項目進行下去，我必須連夜帶著所有資料數(shù)據(jù)趕到華盛頓一座秘密基地去繼續(xù)母親生前的研究，難道我還抱著你這個不會說話不會動彈而且?guī)缀跻呀?jīng)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的芭比娃娃一起上路嗎，到時候每天從基地請假五分鐘出來給你喂奶？”
　　
　　沈酌說：“所以你根本沒在意過我的死活?！?br/>　　
　　卡梅倫反唇相譏：“你死了嗎？你不照樣被中心研究院領(lǐng)走養(yǎng)大好端端活下來了嗎？在哪長大被誰喂奶有什么區(qū)別？因為得不到一個愛的抱抱而半夜三更坐在中心研究院的宿舍小床上嚎啕大哭或者在華盛頓秘密基地的宿舍小床上嚎啕大哭對你來說區(qū)別就那么大是嗎？”
　　
　　“……”
　　
　　沈酌深深吸了口氣，白晟在他耳邊輕聲說：“需要我動手打他的話給我個眼神就行?！?br/>　　
　　“請認清事實，我愚蠢的弟弟?！笨穫愐徽I(lǐng)帶，冰冷地道：“如果不是因為你成年后接手了第二代hrg，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或者聽到我的任何消息。你只是個生活在遙遠亞洲的快樂小羊羔，每天無憂無慮地蹦跶吃草，一生原地打轉(zhuǎn)尋覓著一點微渺虛幻的愛而已，明白了嗎？”
　　
　　那瞬間連白晟的拳頭都癢了，但沈酌竟然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克制和冷靜，甚至沒有任何沖動的跡象。
　　
　　也許他早就已經(jīng)對今天的場景預(yù)設(shè)過很多次，以至于這番對話當(dāng)真發(fā)生的時候，他連一點意外都沒有。
　　
　　“第二個問題，”沈酌淡淡道。
　　
　　卡梅倫一手捂著冰毛巾，另一手?jǐn)偭讼?，意思是隨便你問吧。
　　
　　“你把很多核心資料都帶走了，導(dǎo)致我后來一直無法還原事故發(fā)生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鄙蜃妙D了頓，“事故到底怎么誘發(fā)的，為什么母親想要殺我？”
　　
　　卡梅倫懷疑地瞇起眼睛，少頃帶著嘲諷的求證表情，問：“你不需要我先來一句‘媽媽還是愛你的’作為開頭，對吧？”
　　
　　沈酌把一只手伸出褲袋，隨意活動了下五指。
　　
　　“這件事我也無法確定?！笨穫愸R上收斂了毫不掩飾的強烈嘲諷，雖然語氣中還是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你知道的，那段時間我去華盛頓了，本來預(yù)計要再過幾天才回中心研究院的，也是趕巧提前回來，結(jié)果一進門就撞見了那天輻射事故的災(zāi)難現(xiàn)場……”
　　
　　他沉默片刻，說：
　　
　　“到處都是血，母親發(fā)了狂。如果我不開槍的話你已經(jīng)死了。”
　　
　　卡梅倫在開嘲諷的時候往往跟連珠炮似的，但這兩句話卻簡潔而省略，尾音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嘶啞。
　　
　　有那么一瞬間，那雙令人生厭的灰綠色瞳孔后似乎掠過了一絲罕見而真實的，叫做“感情”的東西。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笨穫惿钗豢跉猓謴?fù)了正常時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我比你更想知道那天的具體經(jīng)過，幸虧我沒指望著來問你。”
　　
　　但沈酌對卡梅倫話里的譏諷無動于衷，直直盯著自己的兄長：“那天連躲在安全層里的我也受到了輻射，說明實驗室里的001地外輻射儀曾經(jīng)被人開到過極限值。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晟驀然看向沈酌，捕捉到了關(guān)鍵詞——001地外輻射儀。
　　
　　那天在申海市監(jiān)察處食堂里水溶花的聲音再次從耳邊響起：“……如果把001地外輻射開到極限值，不僅會燒死伊塔爾多的精神體，也會對人腦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當(dāng)年事故發(fā)生時我還太小了，腦子受了傷?！北O(jiān)察處辦公室里，沈酌隨手把泛黃的實驗記錄本扔回文件箱，說：“醫(yī)生說是因為遭到過致命輻射，能活下來都是萬幸了?！?br/>　　
　　……
　　
　　原來第一代hrg的輻射事故，就是實驗室里001地外輻射被開到了極限值，才導(dǎo)致了研究員全軍覆沒，連躲在安全層里年僅六歲的沈酌都沒逃過致命的輻射傷害？
　　
　　白晟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
　　
　　但沈如斟為什么想要殺自己的小兒子，難道也是因為輻射傷害大腦導(dǎo)致“發(fā)狂”的原因？
　　
　　致命的001地外輻射被開到極限值，到底是意外事故還是刻意人為？
　　
　　“完全沒有頭緒，但肯定不是意外?！笨穫惖?，“我只想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采取這樣的極端措施，他們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出于某種原因才決定要燒死001號精神體?！?br/>　　
　　白晟眼角瞟向沈酌，想從沈酌的神情中看出“001號精神體”這個名詞相關(guān)的線索，卻見沈酌也蹙了下眉，眸底掠過了同樣的疑惑。
　　
　　“好了，提問時間結(jié)束。在你沒答應(yīng)加入ehpbc之前我是不會回答太多的?！?br/>　　
　　卡梅倫換了個坐姿，身體略向后靠，審視著自己的弟弟：“現(xiàn)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br/>　　
　　沈酌說：“母親沒留過什么特別的話?！?br/>　　
　　“我想問的不是那個?！?br/>　　
　　“……”
　　
　　卡梅倫那雙犀利的眼睛幾乎要透過瞳孔，直直看進沈酌腦髓里去：“我想知道的是，當(dāng)年事故發(fā)生前，你有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把那個‘容器’銷毀？”
　　
　　他們交談用的一直是中文，有那么幾秒鐘白晟還以為他說的是榮亓，愣了下才意識到竟然不是。
　　
　　他說的是“容器”。
　　
　　“001號培養(yǎng)箱里的那具身體，就是你經(jīng)常跑去趴著玻璃看的那個?！笨穫惗⒅蜃?，加重了語氣：“那天我趕回研究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箱已經(jīng)空了，你親眼看到它被銷毀了嗎？”
　　
　　“還是說它有可能還活著，只是被人送走了？”
　　
　　空氣凝固剎那。
　　
　　沈酌迎著對面卡梅倫犀利的注視，短短數(shù)秒間大腦運轉(zhuǎn)到了極致，無數(shù)猜測如失序的線條交錯布成亂網(wǎng)。
　　
　　“……那個身體，”沈酌停頓了下。
　　
　　那其實是個百分之一秒間的磕絆，如果不是白晟對他的所有微表情都太過熟悉，甚至都不會注意到這剎那間的細節(jié)。
　　
　　“你說的是哪個培養(yǎng)箱，我那時一直待在安全層……”
　　
　　沈酌話音猝止，因為卡梅倫沒等他說完就已經(jīng)臉色劇變：“——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沈酌：“……”
　　
　　卡梅倫霍然起身，嚴(yán)厲地瞪著他弟弟：“你撒謊，但凡你記起一點細節(jié)就不可能不知道我說的是‘哪個’培養(yǎng)箱，你是不是根本沒想起來那么多？！”
　　
　　白晟：“……”
　　
　　兩人對視一眼，沈酌聳了聳肩，意思是露餡了。
　　
　　“你到底想起來多少，只有幾個片段是不是？然后就企圖浪費我的時間從我嘴里套話？！”卡梅倫看上去簡直七竅生煙，深吸了口氣穩(wěn)定情緒，不再跟沈酌浪費口舌，二話不說立刻拔腳就往外走：
　　
　　“來人！叫守衛(wèi)！”
　　
　　然而他剛走到門前就被沈酌一抬手?jǐn)r住了，與此同時沈酌與白晟迅速交換了個眼色，不需要任何語言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卡梅倫：“守衛(wèi)！！我要回辦公室……”
　　
　　啪！白晟打了個響指，透明屏障向四面八方推進，剎那籠罩整個房間，邏輯之籠異能發(fā)動。
　　
　　卡梅倫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你倆想干什——”
　　
　　“知道我剛才在聽證會上為什么打你嗎？”沈酌冷靜地問。
　　
　　卡梅倫：“……”
　　
　　沈酌從西裝內(nèi)袋里抽出金屬注射器，二指夾著一晃，瓶蓋上赫然烙印著字母a：
　　
　　“因為我得把你從聽證會上弄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單獨對你試驗新異能，感謝你爽快地給了我這個機會?！?br/>　　
　　卡梅倫還沒來得及逃跑，被沈酌干凈利落一手刀劈在后頸上，咚！
　　
　　連聲都來不及出，卡梅倫原地搖晃兩下，撲通倒地失去了意識。
　　
　　嘴炮王者卡梅倫實在是個脆皮，有那么一剎那白晟還以為他是裝暈，蹲下身拍拍他的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人竟然是真暈了，一時不由無言，只得把他拖到墻邊讓他靠著。
　　
　　“我發(fā)現(xiàn)你揍你哥越來越順手了，”白晟扭頭打量著沈酌手里那支基因干擾素，了然地問：“a級讀心術(shù)？”
　　
　　“任何人揍他都會越來越順手的?！鄙蜃脝蜗グ攵紫聛恚粗敢惶魪楅_注射器的金屬蓋，露出寒光閃閃的針頭，說：“卡梅倫帶走了第一代hrg的大量核心資料，導(dǎo)致我后來接手第二代hrg的時候?qū)Ξ?dāng)年的研究成果一籌莫展。什么001號精神體，什么培養(yǎng)箱容器，根本沒有任何頭緒，我必須從他的記憶中窺探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br/>　　
　　房間已經(jīng)被邏輯之籠異能罩住了，不論是從外面還是從監(jiān)控里，能看到的場景都延續(xù)了剛才的“正常邏輯”，即卡梅倫站在門邊跟沈酌說話。
　　
　　只要卡梅倫不醒來掙扎去開門，外面的人就無法看見這房間里發(fā)生的任何場景。
　　
　　“根據(jù)我對那些官僚平常辦事速度的觀察，等他們意識到這房間不對起碼得再過兩個小時。”沈酌說，“我必須完全沉到他的精神世界里去，你負責(zé)盯著門，別讓什么人隨便闖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