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區(qū)有許多樹。自打建校劃地時就保留了下來,橫枝蔓葉,毫無章法,和校區(qū)里的大量新派雕塑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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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自然得蓬勃肆意,雕塑人造得隨心所欲,相互冷對著,站定各自的地盤。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會這樣互看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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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躲避著正午毒辣的日頭,在樹蔭下蹦蹦跳跳,踩著影子走。已經(jīng)九月中旬了,天氣仍然沒有轉(zhuǎn)涼的勢頭。頭發(fā)隨著她的跳躍掃在脖頸上,癢癢的,有點兒悶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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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沒能把頭發(fā)留長。每每到這個長度,發(fā)梢就會在脖子附近翹得亂七八糟,整個頭看上去像一個倒過來的菠蘿,她瞧著煩,就會去理發(fā)店剪掉一點點。這樣循環(huán)往復,頭發(fā)依舊半長不短,倉皇地掛在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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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一邊走一邊隨手將碎發(fā)盤在腦后,整個人清爽了不少。蟬鳴不休,吵得她心煩意亂,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關(guān)系,她胸口惴惴的,手心一片濕滑,汗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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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短信。她并沒敢立刻打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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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那個熟悉的黑車司機告訴她,車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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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洛陽告訴她,你不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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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木木地解鎖,看到“李師傅”三個字時,胸口一陣輕松,心從高位回落到半空中,但也沒有踏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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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沒有說“你不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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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從沒有說過“你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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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坐在校門口的大石頭上,靜靜地等著車。盛夏時節(jié),樹蔭下的石頭也暖暖的,甚至有些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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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高中時語文課上學的沈從文的《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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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祖父不讓翠翠坐在被強烈陽光曬了一天的大石頭上,擔心余熱會讓人生癍瘡,但自己用手摸摸,也一起坐到了石頭上。祖孫兩人一起看著月光下的清溪,美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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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對文學沒什么愛好,也曾經(jīng)附和著葉展顏她們一起抱怨這些語文課文“狗屁倒灶都在說些什么廢話”,但是對于《邊城》這一篇,她總是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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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間藏著一幅幅畫面:薄霧的清晨,山間的清溪,兩岸婉轉(zhuǎn)的歌聲間流淌的愛慕心思;緩慢的生活,不慌不忙的時代,沒有結(jié)果的等待……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簡單的線,也許蜿蜒,但連貫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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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會像她自己:口是心非,自以為是,糾結(jié)成一團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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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是上高中時就喜歡這篇文章的,只是后來認識了洛陽,在西湖邊散步,月亮照在湖面上,他忽然講起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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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問:‘你學過沈從文的《邊城》嗎?’乙回答:‘沒有,我們學的是c++?!?br/> ?
??因為這個笑話實在很難讓人捧場,所以丁水婧沒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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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講完笑話后,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讓他們一起大笑出聲。他笑彎了眼,她翹起唇角,笑了很久都沒法兒停下來,實在不明白是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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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他犯傻,為她使壞,或者就為了這湖邊月色下五秒鐘曖昧的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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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丁水婧搜腸刮肚,也只能記起關(guān)于帶著余熱的石頭不能坐的片段,于是問洛陽知不知道什么是癍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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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上長的火癤子吧?”洛陽撓頭,“我上哪兒知道去。那篇文章好長,我只記得他們那里的民俗很有趣,喜歡隔著江對唱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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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成劉三姐了,”丁水婧笑道,“邊城里,男孩在夜里給女孩唱山歌,好遠好遠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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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著她走向湖邊的長椅,兩個人并肩坐下。夜風微涼,十月的杭州是最好的時候,金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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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呢?”他問道,“好像是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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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洛陽殷殷期待的面龐,丁水婧暗暗叫苦。早知道有現(xiàn)在這種狀況,當年她就好好看看那篇課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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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的媽媽當初就是和一個軍人私訂終身,秘密生下她后,兩個人一起殉情了。她被外祖父養(yǎng)大,一對船工兄弟同時喜歡上了她,她自己喜歡的是弟弟?!?br/> ?
??洛陽挑了挑眉,笑了:“果然,我就知道?!?br/> ?
??“這篇課文你明明都學過,裝什么福爾摩斯?!彼敛涣羟榈卮驍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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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曾經(jīng)說過,他最喜歡看丁水婧伶牙俐齒戳穿別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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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過許多和“喜歡”有關(guān)的話,但后面總是接著很長的賓語,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只是連著一個簡單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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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繼續(xù)說:“可是,翠翠的外祖父誤以為和她有情的是哥哥,就鼓勵哥哥表白。哥哥被拒絕后,傷心中出了意外,死了。弟弟因此埋怨上了翠翠的外祖父,于是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走了。老爺子懊悔不已,去世了。最后只剩下翠翠一個人,天天等著心上人回來?!?br/> ?
??她挑著記憶中還算踏實的部分,磕磕絆絆地講給他聽,沒想到他聽得那么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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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慘?!彼偨Y(ji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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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剛仰頭灌下最后一口檸檬茶,差點兒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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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功能障礙的呆瓜。她看著他,心中一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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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給她無奈又心軟的感覺,人又有趣,讓她忍不住想捉弄他;沉默溫和不計較,某個瞬間又透露出內(nèi)心的涼薄,令她心驚,也令她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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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她如此想要去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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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腦子里碎碎地出現(xiàn)了一切與洛陽有關(guān)的評價,人生中第一次無法拼湊出一幅畫面給這個男人——因為最契合的畫面,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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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很慘,”她看著他,深深地看進眼睛里,“愛情是很難如意的,如意了就沒意思了?!?br/> ?
??丁水婧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那樣講的——誰讓他和那位女朋友的愛情是圓滿如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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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偏要說“這樣沒意思?!?br/> ?
??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洛陽只是笑了笑,點頭說:“是啊,悲劇比較容易讓人記住?!钡芸煊中χ聪蛩?,說:“丫頭片子,別瞎感慨?!?br/> ?
??他看她的檸檬茶喝完了,跑去給她買新的。丁水婧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向遠處的湖灣,綿延的路燈連成蜿蜒的珠鏈,尾端伸向漆黑的夜空,襯得湖面上冉冉升起的那輪滿月好像斷裂在夜空中的吊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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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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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才剛剛開始,卻不知道會不會有結(jié)局。所有曖昧的游走本應是甜蜜的試探,在他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法突破的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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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丁水婧說不準,那道墻到底是他的女朋友,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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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zhuǎn)過頭,看到他舉著兩杯飲料穿過窄窄的馬路,朝這邊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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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水婧內(nèi)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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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他,就像一個賊,貪婪而悲傷地盯著牢牢嵌在銅墻鐵壁上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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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車師傅到了馬路對面,按了一下喇叭,然后掉頭停在了校門口。丁水婧坐上去,車內(nèi)的悶熱讓她皺起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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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吧?我開空調(diào)?!彼緳C王師傅迅速地關(guān)了四扇窗子,將空調(diào)開到最大。一股土味兒沖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頭朝丁水婧笑笑,“太長時間不用了,空調(diào)有點兒味兒,別急,馬上就好了?!?br/> ?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渙散得不知道飄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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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傅也是從外地來此打工的,拖家?guī)Э谠谵D(zhuǎn)塘開了幾年黑車,和老婆晝夜倒班,早就對美院的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連附近的藝考培訓班招生和美術(shù)用品采買都多少摻和過,大大小小,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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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去市區(qū)有事?”王師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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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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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啥,就是看你挺緊張的,以為你去市區(qū)有啥大事?!?br/> ?
??被看出來了?丁水婧點頭又搖頭,紛亂的思緒讓她的知覺有些遲鈍,與真實的世界隔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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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就大四了吧?做畢業(yè)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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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開始呢?!?br/> ?
??“以后接著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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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丁水婧恍惚,“沒想好。可能,出國去吧?!?br/> ?
??王師傅樸素地點頭評價道:“出國好,出國能學到好東西,但得去好學校。還讀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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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了吧。可能換別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