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shù)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后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意識到外面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于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于有了一些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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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時間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于沒有,他已經如同被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shù)人面滑過,他都不關心,等他最后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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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賭輸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認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么多天,親情的承認他并不太掛心上,那對他是理所當然,毫無懸念。他現(xiàn)在最要的是社會、是友情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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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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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后只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面替我折騰了,怎么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xù)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xiàn)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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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于雷東寶沒問一句家里的情況有些不滿,但想他在里面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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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里面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后來聽說都還是省里發(fā)話。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具體怎么了結,恐怕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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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應該是他。”雷東寶心里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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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楊巡應該告訴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br/> ?
“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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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沒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br/> ?
“怎么會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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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沉默了一會兒,道:“最先村里縣里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只好搬市里開去了。媽也在村里待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br/> ?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夸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并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么,呼吸急促。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發(fā)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只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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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罵他,怎么當著她的面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只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從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東寶憤怒了,她真怕雷東寶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么個環(huán)境里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除了呼吸急促,并無激動神色。韋春紅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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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是怎么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里面半年多的時間里,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墒牵麄兌纪髫摿x。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托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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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么多時間都沒聽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句斥罵,她從擔心變?yōu)楹ε铝恕K媾吕讝|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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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又把村里現(xiàn)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情況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xiàn)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yǎng)岀來的大學生們發(fā)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fā)展,認識到雷東寶的巨大作用,并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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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只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里面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地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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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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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于忍不住逼問:“東寶,你在想什么?你說句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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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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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市里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沖那兒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強維持?!?br/> ?
雷東寶現(xiàn)在也只能束手無策:“委屈你了?!币婍f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里面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么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只好啰唆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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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點頭,嘆道:“我看看?!钡睦锱?。因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只是半路夫妻,而且還沒孩子,韋春紅想都不愿想恩情比海深什么的,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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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后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虧?!?br/> ?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huán)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好吃的?!?br/> ?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過多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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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后背,現(xiàn)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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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么多天的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么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還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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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chuàng)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對小雷家全心全意,沒有小雷家對他的全心全意??墒切±准沂撬康男难?br/> ?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面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啰唆事,他一早端起臟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xiàn)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有,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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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桿,心里反復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些許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余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為什么?以前他經常出差、偷懶,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么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忠富。這兩個人終于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個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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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這么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沒兒沒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現(xiàn)今連福利都發(fā)不出,一半實業(yè)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沖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yōu)閭摹?br/> ?
雷東寶晚飯后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面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于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么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吶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承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了。被畢生奮斗的命根子拋棄,雷東寶都不知道自己還保留了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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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愿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么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xiàn)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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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面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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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獨個兒清閑地待在泵房,日日曬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復了,松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復精神??伤睦锊豢臁せ?,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順眼,看什么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說出來嚷出來,他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處于什么環(huán)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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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jiān),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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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guī)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沒人監(jiān)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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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面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卻是心知肚明,他還差點被茶葉蛋噎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