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這么多人看著哩!”
從心底來說,李二嫂也不是很樂意,若一家人能和和樂樂的住著,她也大不必花了二兩多銀子又是買材料,又是買豬肉的,累死累活修整個草房子,還欠下大半個村的人情!
二兩多銀子哩,年景好的時候,省吃儉用還不定能存下這么多呢!
但又有什么法子,公公,叔叔,妯娌們找上門來了,她還不給口飯,傳言出去,像什么樣子?
她黃菊花還要不要做人啦?她閨女還要不要相看嫁人啦?
李二嫂臉上強擠出笑,到男人李鐵栓那桌,往板凳下踹了他一腳,示意他往外看:
“牛兒,爹來了。”
李鐵栓今日和他三個舅子并里正家的男人們湊坐在一桌,被勸著很是喝了幾杯酒,平日里家里管得嚴,一年到頭也喝不了幾回酒,今兒猛得喝多了,眼睛便有些花了。
“在哪兒呢?”
李二嫂見男人喝得有些懵了,忙在他胳膊上狠擰一把,李鐵栓使勁眨了眨眼,搖搖晃晃站起來,被李二嫂硬拉走了。
這里的人,一個個人都愛吃肥肉,沐雪這個一丁點兒肥肉都不沾,專門挑精肉廋肉吃的便成了例外。
沐雪本和她娘挨著坐著,吃的那叫一個歡!別人都搶著挑肥肉吃,她就一個勁兒的夾廋肉。
沐雪正夾著肉呢,聽說她爺他們來了,剛想抬頭看,就猛的被人抱住胳膊,差點把她手里的筷子給撞掉了。
“姐,你吃啥好吃的?我好餓?。∥乙惨??!?br/>
狗蛋跑過來,伸長了脖子望著滿桌子的肉菜,眼睛放光。
黃姥姥和大舅媽張開芬望著毛毛躁躁沖過來的狗蛋,齊齊撇了撇嘴,很是看不上他這般沒教養(yǎng)的樣子。
正好沐雪看見她爹娘朝不遠處的李家?guī)兹俗呷?,知道是避不開了,站起來,去給幾人拿碗筷。
也好,當著全村人的面,這也算是把他們家搬出來住這事兒給過了明面兒,即便她爺有些什么想法,也不好發(fā)出火來,且她姥姥姥爺,舅舅舅媽一大家子都在呢!就算鬧起來,她家也吃不了虧去。
沐雪一站起來,狗蛋就迫不及待的坐上了板凳,拿起沐雪的筷子,狠狠在白菜豬肉湯了攪了攪,撈了一大筷子就往嘴里塞。
“你慢點,我給你拿個干凈碗去。”
沐雪雖見習(xí)慣了狗蛋餓死鬼般的吃法,但見他一大筷子全塞進嘴里,也怕他噎著。
這熊孩子自那年被沐雪狠狠收拾了一次,在她面前倒也乖覺,并不敢來惹她,她奶留給他的好東西,有時他也能分她一些,兩年多的相處,感情不咸不淡,沐雪卻也把他當半個弟弟看待。
“姐,不用,我將就你的碗得了!”狗蛋嘴里包著肉,抬頭沖沐雪笑:
“老舅婆也太摳了,咱走了那老遠的路去看她,她中午就準備了兩盆小菜,并一碟子花生米,一點兒葷腥兒都沒有,晚飯也不留咱吃,我都快餓死了?!?br/>
“好好吃飯,別說話?!便逖┮姽返罢f話的空兒,白菜渣滓都噴了出來,狠狠刮了他一眼。
狗蛋便乖乖埋頭可著勁兒夾肉吃。
“碗筷都還是找村里人借的呢,哪兒有多余的!”黃姥姥嘴里雖念叨著,卻也站起身來幫著沐雪一起去找干凈碗筷。
李鐵栓把他爹和兩個兄弟引到男人那一桌,兩個弟妹由李二嫂引到了娘家妯娌這桌。
鐵蛋今年已經(jīng)四歲多了,總算是能走穩(wěn)道兒了,卻還是不開口說話,王大梅領(lǐng)著他坐在沐雪小舅媽身邊,本來臉上就臊得慌,望著了她懷里透著機靈勁兒的雨哥兒,見雨哥小胖手指著桌子上大肥肉,奶聲奶氣的叫“肉肉,吃肉肉”,頓時,王大梅整顆心都都犯了堵。
“娘,娘,你坐這兒來?!痹缈粗妙I(lǐng)了兩個女人過來,黃小豆就懂事的站了起來,狗蛋嘴里嚼著肉,看他娘過來,把板凳拍得啪啪響,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若是別個,早把臉都臊紅了,劉桂英卻不然,反倒覺得她兒子貼心,笑嘻嘻的就當真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邊,李鐵忠坐了下來,見滿桌子都是有些面子的人,便不自覺的端了起來,雖肚子餓得慌,卻并不怎么夾菜。
“二哥,你這是做甚呢?好端端的你咋想著來這旮沓角修整房子?。俊?br/>
李鐵山在兄弟中腦袋確實要頓些,他得知今個兒原來大家都是來給二哥修整房子的,便直接開口問了:
“家里大瓦房住著,又有兄弟們幫扶著,爹娘看顧著,不更舒心嗎?”
“這山腳底下,離村也太遠了,你要有個啥事兒,嚎上一嗓子,也不定有人聽著哩!”
李鐵山說這一番話,瞬間就把桌子上尷尬的氣氛弄得更加尷尬起來。
李老頭直勾勾得盯著李鐵栓,怪他不懂事,盡給他出難題,雖說是分了家,卻也是掩著捂著的,現(xiàn)如今他急吼吼的單獨分出來過,不是告訴全村人他們李家散了嗎?
以后別人走在道上碰著了他,怕也會暗地里戳著他脊梁骨,笑話他沒本事,管不住兒子哩!
李老頭很想大發(fā)一通火,把大兒子擰巴家去,關(guān)上門暴打一頓。但現(xiàn)在當著全村鄉(xiāng)親的面前,他這個一家之長,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為難的緊。
好一招先斬后奏,真是越來越不把他這個老爹放在眼里了!李老頭覺得他大家長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心中蹭蹭冒著火氣。
但他也不摸著良心想想,老二一家為啥會避鬼神般的避著他們,連夜也要搬出來,還不是他縱容那老太婆作得。
“三弟,四弟,來來,來,吃菜,吃菜。”李鐵栓酒勁兒上頭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真是白瞎了李老頭那寒氣逼人刀子似的眼神,可惜他大兒李鐵栓壓根沒瞧實在,舉著筷子一個勁兒的勸吃。
“爹,你喝酒?!崩铊F栓握著酒壺的手都有些發(fā)抖。
黃三爺見姐夫喝醉了就是個棒槌,全沒有眼力勁兒,他爹臉黑成這樣還不管不顧得給他倒酒,不曉得的還以為他是在故意挑老頭子的火頭哩。
他便也不理會李家三人,端了酒反而與一旁里正大兒子碰起杯來。
“我說坤哥,你也別惱了,反正你們家都已經(jīng)分家了,出不出來單過的,也礙不著個啥!”
里正家幺兒貫會看眼色,雖他年紀比李鐵栓還小好幾歲,管不住他輩分大,與李老頭是平輩,見李老頭依然黑著臉不動筷子,便出來打圓場。
“就是哩,我看牛兒是個好的,這不他修整房子這么大的事兒,也不敢勞煩你老一根手指頭呢,只等煮好了飯菜,請您老來吃喝,多孝順??!”
里正家二兒子一心想著巴結(jié)黃三爺,說的話就有些泛酸了。
李鐵山逮著喝了幾杯酒,更加不愿意動腦袋了,看他爹憋屈著,臉都快漲紅了,也不分場合輕重,就硬著脖子替他爹發(fā)聲:
“二叔,你說的倒輕松,你可不知道咱爹的苦。二哥先前為了分家把個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現(xiàn)在又一聲不吭的搬出來單過,可有把咱爹娘放在眼里啦?”
“你瞧瞧在座的,哪兒有爹娘還在世就鬧著分家的?這不是存心找不自在嗎?”
李鐵山暈乎乎的,夾了筷子紅燒肉,塞嘴里吧唧吧唧嚼起來:
“二叔,你們家不也沒分家嗎?”
李鐵忠原一直端著讀書人的架子,臉上帶著客氣的微笑,斯斯文文的小口吃菜,在一旁聽他三哥為爹分辨,也不說誰好壞,也不制止,也是存著心想給他二哥找不痛快。
但沒想到他三哥喝高了,說話不看場合,不講對象,啥話都敢說,這最后一句話一出口,瞬間就把本就氣氛古怪的一桌子人弄的更加僵硬起來。
里正三個兒子,本就比他們高了一輩,平日里即便碰見了,說話也得多過幾遍腦子,生怕那句不對,得罪了他們,回去學(xué)給他爹聽,到時候里正給人穿小鞋呢。
沒想到他三哥這次,把人得罪的死死的,竟然直接給里正三個兒子弄的下不來臺。不說李鐵忠心驚,原本一肚子氣的李老頭也顧不上生氣,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解圍的話來。
黃三爺慢條斯理的夾顆花生米,望著桌上面帶怒氣的里正三個兒子,又望了望一臉尷尬的李鐵忠和老李頭,不冷不淡的說了句:
“他們家之所以沒分家,那是因為他們家沒得個漂亮孫女,要被奶賣給個死了婆娘的老鰥夫!”
“呵呵,黃三爺說得對,咱家娘可沒那般不講理?!?br/>
里正幺兒噗得笑出了聲,眼睛盯著李家?guī)兹?,全是譏笑。
他這一笑,兩個哥哥也跟著笑起來。
三人一言一合,直把李老太說的天下無二的死不要臉、蠻不講理,李家?guī)兹寺牭妹婕t耳赤,偏又礙著里正的面子,反駁不得,最后,老李頭忍無可忍,氣咻咻的,站起來,啥也不說就往外走。
一直暈乎乎的李鐵栓見老爹和兄弟兩人突然離開,站起來歪歪斜斜的還想留一留,黃三爺連忙笑著拉他坐下:
“姐夫,腳長在別人身上,人要走老天也是留不住的,來,咱接著喝酒?!?br/>
里正家里哥三兒互對了一下眼睛,又嘻嘻哈哈勸起酒來,誰也沒把老李家三爺子當回事兒。
眼見著爹沖出去,站起來走了幾步,被冷風(fēng)一吹,打了個寒顫,李鐵山的酒頓時就醒了一半。
眼見著爹火氣沖天,越走越快,李鐵山和李鐵忠連忙去女人桌拉各自的媳婦兒子。
“你干嘛呢!我這肉還沒吃幾筷子,走什么走!”李鐵山去拉劉桂英,劉桂英舍不得離桌。
“讓你走,你就走,哪兒來那么多廢話!”李鐵山虎著臉,重重呵斥一句,劉桂英也沒法,只得招呼了狗蛋家去。
李家?guī)兹藖淼耐蝗唬叩囊餐蝗?,李二嫂回過神來,幾人都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呸!”黃姥姥朝幾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拉住還想喊著留兩句的李二嫂。
“人要臉,樹要皮,我老婆子活了那么久,還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啥也不干,白孜孜張著幾張嘴舔著老臉來吃,吃完一句人情話也沒有,還好似誰欠了他百八十錢似的,他那是黑著臉給誰看呢?仗著咱老黃家真沒人啦?”
“娘,你消消火,反正我都習(xí)慣了,也不覺得有個啥。”
李二嫂見她娘生氣,連忙小聲哄她。
“菊花,你記著,現(xiàn)如今你們家也分了,戶籍也過來,房子也搬了,也算得上是苦盡甘來,終于脫離那狼窩了。這往后啊,貫不可再這般綿軟下去。”
黃姥姥語重心長,拉著唯一的閨女仔細叮囑:
“往后這一年到頭,生張滿日,逢年過節(jié)的,你只需按著禮數(shù)去你婆婆家呆個一天半日的,也算是盡了你們的孝心,平日里貫不用搭理他們,關(guān)起門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若有啥難處,盡管來家尋我?!?br/>
“就是我往后不再了,還有你三個兄弟呢,我看他們都不是那壞了良心的,斷沒有不管你的道理?!?br/>
“娘,你說什么哩!你老還硬邦著呢,活個七八十的不成問題?!?br/>
李二嫂知道黃姥姥心疼她,鼻子酸溜溜的,覺得要被凍出鼻涕來,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也不再去管她公公到底為啥又生了氣。
李老頭心頭有氣,埋頭大步快走,劉桂英牽著狗蛋便有些跟不上了,和背著鐵蛋的王大梅落到了后邊。
原本劉桂英好不容易尋著機會,敞開了來吃肉,嘴癮還沒過哩,就被男人強拉走了,這一路上,腦子里全是那一桌子的好菜好肉。
“弟妹,你說,二哥哪兒來那么多銀子,不就謝幫忙的一頓飯嘛,怎么弄的那般豐盛?”劉桂英見兩人反正都落下了,干脆就放慢了腳步。
“我哪兒曉得二哥家的事兒!”
這頓飯,王大梅吃的憋屈,往常她一直有種優(yōu)越感,感覺自己男人長的周正,又讀過書,又有本事,對她也是不錯。唯一一樁心事便是她家鐵蛋了。
但如今和黃家的妯娌坐在一起吃了頓飯,便被打擊了。黃家兩個孫子輩兒的,沐雪她表哥,一看就是知禮懂事的,長的也挺拔壯實,據(jù)說開了年就要在鎮(zhèn)上,上工賺錢了,聽說上門說親的都快把門檻踩壞了。
再看那小的叫雨哥兒的,長的虎頭虎腦,一副機靈樣兒,才兩歲多據(jù)說就在識字了。
便是那叫黃小豆的小娘子,也是個乖巧看事的好孩子,給長輩夾菜舀湯的,孝順的緊。
更別說那黃家媳婦明明是來幫忙干活,穿戴著也整整齊齊的,一人頭上插了根銀簪子。
看了就叫人羨慕。
再看她家鐵蛋,四歲多了也只會叫個“姐”字,雖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卻顯得有些呆。
“弟妹,你說二哥會不會平日里沒把做木工的工錢交全啊?”劉桂英實在很在意,突然可以大口吃肉,還有錢請別人大口吃肉的二房。
“不能吧,都是娘親自去結(jié)得賬!”王大梅本不愿搭理劉桂英,但她說截留工錢這事,倒真把她駭了一跳。
這事兒倒還真有,不過不是二哥家,二是她們四房。
前兩日她男人還告訴她說,銀子已經(jīng)存的差不多了,開了春好好尋個機會,一家人搬到鎮(zhèn)上去住。
劉桂英沒在意王大梅的異常,思索著猜道:
“那就是她娘家人給的銀子?”
“或許吧!”見劉桂英自己把話引開,王大梅松了口氣,加快腳步,隨口答道。
“二嫂就是命好,有個這么好的娘家,家里都富得流油啦?!笨隙硕哭k這事兒是她娘家支持的,劉桂英忍不住心里泛酸,眼紅起來。
王大梅撇撇嘴,心里暗道,誰叫你沒個有錢的娘家呢,可勁兒羨慕也羨慕不來。
李家一大家子摸黑進了院,李老頭氣咻咻的,腳一跨進堂屋,腳下踩著個軟綿綿的東西,沒個防備,啪的一聲,狠摔在地上,忍不住哎喲叫出了聲。
跟在他后邊的李鐵山、李鐵忠兩兄弟連忙趕上前去扶他,天黑盡了,屋里又沒點個燈,心急廖火的李鐵山一不小心也踩了個啥,跟著摔倒下去。
李鐵忠更穩(wěn)重些,他彎腰在地上摸了摸,摸著根手臂,大喊:
“爹,是你嗎?”
李老頭已經(jīng)自個兒爬起來了,揉著摔痛的膝蓋,沒好氣的道:
“不是?!?br/>
“三哥,三哥,是你么?”
李鐵山覺得自己摔在了一個什么軟綿綿的東西上面,心里有些害怕,哆嗦著嘴,半天才吐出兩個字:
“不…。不是我?!?br/>
“爹,你快把燈點點,這地上好像有東西?!崩铊F忠確定他摸著的根人胳膊,一時也嚇懵了。
李老頭聽兩個兒子聲音都有些變了,趕緊摸索著點了煤油燈,把那燈舉到地面一瞧。
三人都嚇得退了一步。
愣了兩秒,李老頭最先回過神來,扯著嗓子喊:
“快,快把你娘扶起來?!?br/>
李鐵山和李鐵忠便搭手把不知什么時候躺在地上的李老太扶了起來,只她的嘴歪得厲害,比那田有財看起來還可怖。
“這屋里怎么有股尿臊味啊!”
后腳剛一跨進屋,劉桂英就嫌棄的用手扇了扇鼻子,王大梅也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