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不僅是年關(guān)將至,而且正是災(zāi)民們最難熬的時候。雖然有君王賑災(zāi)，但城外難免不安全，所以很少有貴人出城。顧衍衣著華貴,就算是這里沒有人見過‘顧丞相’，這里的村民也沒人敢沖撞他。
　　
　　而這位青衣少年貿(mào)然出聲，讓周圍的村民嚇了一跳。不過顧衍也沒有生氣，而是轉(zhuǎn)頭說,“我多年未歸家，如今有了閑暇,于是想在年關(guān)之前回鄉(xiāng)祭祖。”
　　
　　“見過君子?！蹦莻€青衣如玉的小少年端端正正的對著顧衍行禮，顧衍微笑著點頭答應(yīng)。然后輕聲問道,“不知小君子的仆從呢？怎沒有跟在你身邊？”他顯然是遇到了跟著族中年長的學(xué)子一起游學(xué)的少年了。
　　
　　近年來，秦國的威望越來越高。顧衍在十年前埋下的種子，終于在戰(zhàn)爭的催化下生根發(fā)芽。那些隨著被販賣的紙張而飄灑在六國土地上的,有關(guān)秦律、農(nóng)業(yè)優(yōu)勢的文字讓更多的人認(rèn)識到秦國不僅僅有嚴(yán)苛的法律,也有保護百姓的部分,更有年產(chǎn)能翻三倍的糧田。
　　
　　尤其是通俗的戲劇、表演隨著劇團的腳步走到各國,很多百姓都對秦國的風(fēng)土人情有了了解。這更激發(fā)了士子們對秦國的好奇心。
　　
　　所以但凡有條件的家族,在自家小子游學(xué)的時候都會囑咐來秦國國度一看。
　　
　　像青衣少年這樣的孩子,遠行的話都會帶著至少四位仆從奴隸的。可如今，顧衍并沒有感覺到他身后有人。
　　
　　“村頭分糧，我與奴仆走散了?！毙∩倌昝蛄嗣蜃?最后說道。顯然是因為賑災(zāi)的糧食下來了,村人著急取糧,將主仆幾人沖散了。
　　
　　顧衍聽聞輕笑了一下,回身對跟在身后的人說,“韓徒,去幫這位小君子找一下家人，找到了就在馬車邊等我。”韓徒點頭稱諾，將一直拿著的手杖交給顧衍才轉(zhuǎn)身離開。兩人沒看到的是，在顧衍稱呼韓徒的時候，小少年嚴(yán)肅的神情。
　　
　　顧衍將自己的仆人派去幫少年找人，自然不會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里。于是笑著問，“我要去四處看看，小君子可愿與我同游？”
　　
　　“不敢請耳，固所愿也。”小少年低聲行禮道。他是外國人，年紀(jì)又小，待在秦國的村莊里不安全。還是先跟著顧衍比較好。
　　
　　“噗嗤?！鳖櫻苄Τ隽寺暎犞粋€恐怕不足十歲的孩子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孟子說話，還真是有些奇怪，“小君子年少聰穎，竟然連《孟子》都讀過了?！?br/>　　
　　“囫圇吞棗，不敢言讀?！鼻嘁律倌陳瀽灥恼f，“聽聞秦相十歲為人師，十五為太保，如今二十已為秦國丞相。我還不算聰穎?！?br/>　　
　　顧衍笑著摸摸小孩的頭發(fā)，伸出一根手指讓少年牽著，然后安慰道，“他不似常人，小君子莫要妄自菲薄?！闭Z氣里完全沒有自己就是當(dāng)事人的感覺。
　　
　　想想自己也成了別人家的孩子，顧衍就忍不住的笑出聲。然后在小少年好奇的眼神中止住了笑聲，也沒問他的名字。畢竟，剛剛他才說過自己，要是交換名字的話，平白讓大家尷尬。
　　
　　于是轉(zhuǎn)移話題道，“小君子一路來秦，可有何感想？”
　　
　　“秦法嚴(yán)明，百姓安定?！鄙倌暾J(rèn)真地說，“早聽聞秦法嚴(yán)苛，可一路而來并未見面有刺青者，偶然有的，也都是多年前犯法者。刑徒雖多，但并無欺壓的情況發(fā)生，可見官吏們都秉公執(zhí)法，沒有仗勢欺人?！?br/>　　
　　少年人顯然對法律有自己的理解，滔滔不絕道，“雖然說，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彊（1），但自秦孝公以來至如今，百姓已經(jīng)習(xí)慣遵從君王，但秦法未變。牢獄人滿為患，面有刺青者眾，秦國百姓苦苛刑久矣。長此以往，百姓必心生不滿。我本以為，秦國壓制臣民，唯有戰(zhàn)事強悍，如今一見，百姓也安居樂業(yè)?！?br/>　　
　　“強秦，六國不可破矣。”
　　
　　最后一句話小少年說的很小聲。若是秦國強大，沒有任何缺點的話，那么他的母國必然會被秦國吞噬。
　　
　　“韓國也行法家之學(xué)，小君子以為何如？”顧衍聽他講的高興，于是又問了一下如今秦國的敵人，同樣推崇法家的韓國。兩個推行不同的法家，秦國推行法，而韓國擅長術(shù)。君主暗中用術(shù)，讓臣子捉摸不透君主的想法，從而不敢冒犯。
　　
　　顧衍實在不喜歡這樣的治國方法，可從未聽過有人能公正的說出自己的看法，于是才想起問問這個異鄉(xiāng)的少年，
　　
　　小少年一緊張，還以為顧衍猜出了自己的出身，猶豫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顧衍聽他猶豫，也沒有催促，只當(dāng)是小孩子還不懂這些。笑著搖搖頭，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飴糖塞到孩子的手里，牽著他走到田間，然后將鴟鸮杖放在地上后，憑借著記憶從田埂下到地里。
　　
　　多虧了秦國的田地都是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顧衍可以靠著記憶避開補種的冬麥們。將深衣的下擺提起來，別在腰帶上，爽快地將自己的繡鞋絲履脫掉，打著赤腳。顧衍早就讓人將自己的綿袴襠部縫在一起，所以也不存在失禮的情況。
　　
　　這邊，青衣少年撿起顧衍的鴟鸮杖，侍立在田埂上，看著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顧衍的穿著打扮無疑是高等級的貴族之后，沒想到這樣端莊貴氣的青年竟然能毫不猶豫的在冬天赤腳下田！這是普通的士都不會干的事。
　　
　　在確定了冬麥的生長情況后，顧衍從地上挖了些土，用手將土細細的捻碎。因為今年的蝗災(zāi)，植被都不生長了，去年灑下的肥料沒有被完全消化，休息了差不多半年的土地非常肥沃。顧衍呼了一口氣，濕熱的呼吸在冷空氣中迅速形成潔白的帷幕，遮擋了顧衍的視線。
　　
　　當(dāng)然，他的眼睛還沒好，并不在乎這點影響。但那邊拿著鴟鸮杖的少年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牽著自己一直行動如常的青年竟然目盲。剛剛因為身量不足，看不到青年的臉，所以也不知道那個本該清明的眼睛透著空茫一片。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起自己爺爺和父親的談話。
　　
　　“......秦王立了個剛剛?cè)豕诘那嗄隇樨┫?.....聽聞這顧丞相目不能視......”
　　
　　“......目盲而行動如常，看來，這位顧丞相當(dāng)是神人。”
　　
　　小少年睜大了眼睛盯著在天地里檢查土質(zhì)的青年，一個國家有多少高級貴族目盲？又有多少盲者可以不靠任何人就行動自如？
　　
　　在顧衍確定了明年的農(nóng)業(yè)應(yīng)該有個好收成，將自己收拾好的時候，小少年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讓人看不出異樣。只是時不時瞥向顧衍的動作最后還是讓感官敏銳的顧衍察覺到了，他笑著問，“是我的臉上沾了泥土嗎？”說著他還將狐裘披風(fēng)緊了緊，剛剛在田里確實有點冷。
　　
　　“不，不是?！鄙倌赅洁熘?，“我只是沒見過有大貴族會親自下地?！?br/>　　
　　然后欲蓋彌彰的問，“您如此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是打算成為農(nóng)官嗎？”
　　
　　顧衍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小少年也松了口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確定拉著自己的這位親和的貴族青年就是久負盛名的秦丞相，顧羨之了。但是對方顯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也不敢表現(xiàn)出異常。從剛剛能察覺到自己頻頻看他，少年就知道，對方雖然目盲，但其他感官一定非常敏銳。
　　
　　兩人就這樣慢悠悠的走到村子里，少年跟著顧衍走訪了幾戶人家，看著他親和的詢問著賑災(zāi)的細節(jié)。每一個百姓說到的賑災(zāi)細節(jié)，他都能立刻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