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我們,總是懷念某些人與事最初的模樣。因?yàn)槟鞘窃僖不夭蝗サ臅r光,在記憶中閃閃發(fā)光,所以最美。]
夜幕漸漸降臨,次第亮起的霓虹倒映在出租車的玻璃窗戶上,看著入夜便堵塞得厲害的車道,心里的急迫仿佛要沖破喉嚨,我多么害怕蔚藍(lán)等不及而離開,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不敢再想下去,跳下車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我家樓下跑。
感謝老天,蔚藍(lán)依舊在。
我蹲下身用手圈住蜷在花壇植物叢旁瑟瑟發(fā)抖的蔚藍(lán),她反手勾住我的臂膀,細(xì)細(xì)的嗚咽聲轉(zhuǎn)為號啕大哭,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都發(fā)泄出來似的。
我拍著她的肩膀,輕聲說:“別怕,有我在呢。”
此刻我心里充滿疑惑,卻不敢開口詢問,只任由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的身上,打在心上。
直至雙腿蹲到麻木,蔚藍(lán)才緩緩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大概是蹲得太累了,她一屁股坐在身后的花壇臺階上,她分明是望著我,卻感覺她的眼神穿透我身體,直望向另一個遙遠(yuǎn)的空間。在小區(qū)半明半暗的路燈下,她緩緩開口,聲音輕柔到虛妄,原本以為她要說致使她如此失常的緣由,吐出來的字句卻全然不相干。
“西曼,我還記得十歲那年的生日,又恰巧是六一兒童節(jié),爸爸媽媽特意請了假帶我去游樂場,那個時候爸爸還只是醫(yī)院里的一個普通醫(yī)生,媽媽也沒有做全職主婦,家里條件不太好,一家三口擠在爸爸單位分的一居室里……西曼你知道的呀,那個頂樓房子一到夏天便熱得發(fā)狂,還記得嗎,暑假我經(jīng)常跑到你家寫作業(yè)。”
“嗯,記得?!蔽尹c(diǎn)點(diǎn)頭。媽媽比蔚叔叔早進(jìn)醫(yī)院,所以分的房子在三樓,不僅是兩居室,方位也好上許多。在蔚家還未搬走之前,每到暑假,蔚藍(lán)就喜歡賴在我的房間。
“十歲生日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生日?!蔽邓{(lán)接著說,臉上忽然間變得充滿柔情,嘴角不自覺地輕輕上揚(yáng),仿佛此刻正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幾年前令她快樂的那個時刻。
“那天游樂場的人特別多,每一個游樂設(shè)施售票廳前都排了長長的隊(duì),太陽很大,爸爸因?yàn)榉逝痔貏e怕熱,可他卻半句怨言都沒有地排很久的隊(duì),一邊用紙巾擦汗一邊回頭沖樹蔭下的我與媽媽揮手笑。好幾次媽媽都搶著要去排隊(duì),可爸爸卻很寵溺地拍著她的臉用很肉麻的語氣說,‘我老婆皮膚這么白,曬黑了可怎么辦呢!’媽媽忽然間特別不好意思,臉剎那間就紅了,一邊打掉爸爸的手一邊偷偷看四周。我在旁邊一邊吃冰棒一邊轉(zhuǎn)過頭偷偷地笑。他們都以為我小不懂事,可是西曼,我真的明白媽媽為什么會臉紅。那是我聽過的第一句情話,雖然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卻令我記得這么多年。
“我之所以對十歲生日記憶猶深,除了玩遍了一直想玩的游樂設(shè)施外,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雖短暫卻那么溫馨的瞬間了。那個時候我就想呀,我媽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爸爸對她真的很好,每個節(jié)日都會記得給她買禮物,仿佛熱戀中的小情侶一般。我常常會聽到有同學(xué)抱怨他們的父母動不動就拌嘴吵架,甚至?xí)虼硕w怒到他們身上,每每此時,我就覺得自己特別幸?!?br/>
看著蔚藍(lán)隨語言而變化的表情,我心里一驚,一直蝸居在我心底深處的某些畫面再次跳出來,像個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物朝我發(fā)出陰森的笑。
難道……
果然,蔚藍(lán)停頓片刻之后,話鋒一轉(zhuǎn),先前的柔情遁去,語調(diào)里全是濃濃的悲傷和失望,她抱住頭,邊搖晃邊喃喃自語:“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不相信……”
在蔚藍(lán)近乎失控的搖頭中,我知道自己心中一直不愿意相信的畫面,是真的。在心理診所外看到的那個熟悉身影,真的是……蔚叔叔!
“西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個世間還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蔚藍(lán)抬頭,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fù)u,眼神特別恐怖。她不顧我的痛呼,抓我肩膀的手指愈來愈緊,搖晃的力度也逐漸加大,呢喃變成歇斯底里:“你告訴我呀!?。∧敲磹蹕寢屇敲磹畚业娜?,為什么會拖著別的女人的手?。?!西曼,你說呀,你回答我呀……”說到最后,她整個人癱在我身上,泣不成聲。
我抱住渾身顫抖的蔚藍(lán),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或許說什么都是多余,都沒有用。
她想要求得的答案,我無法給她。這個世界上,有可解的問題,也有無解之題。而人心的變幻,便是無解之題。
蔚藍(lán)媽媽打電話來時,我和蔚藍(lán)正在江邊夜宵攤上吃燒烤喝啤酒,確切地說,是蔚藍(lán)一個人抱著酒瓶在猛灌,桌子上的食物一口也沒有動。
哭累了之后,她既不肯回自己家,也不愿意去我家,最后拖著我打車來到江邊,叫了一箱啤酒,然后指著燒烤攤上的各類海鮮肉類與蔬菜說,全部都要!任我怎么勸說都沒用,她抱著啤酒瓶蹲在椅子上一邊灌一邊大聲笑:“西曼,別心疼錢啊,你忘了呀,他現(xiàn)在可是大把大把零花錢給我,每次還怕我花少了呢!哈哈哈!”笑著笑著便猛地被酒嗆住。
我拍拍她的背,輕聲說:“別這樣,不管如何,你爸爸還是很愛你?!?br/>
“去他媽狗屁的愛!我發(fā)誓,從這一刻開始,我再也不相信!”她索性站起來,酒瓶高高舉過頭頂,緊咬嘴唇,一臉堅(jiān)決。
我了解蔚藍(lán),在某些方面,她比我更固執(zhí),不輕易相信,可一旦相信,便會死心塌地。所以,我能明白她心里的絕望,曾有多么信任,此刻便有多么崩潰。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失去,想要再度建立,真的很困難。
她心里對于父親的信任,在她親眼目睹他背叛的那一刻,便已丟失,已死去。
當(dāng)蔚藍(lán)拎起第四瓶啤酒時,她包里的手機(jī)響起來,第一遍、第二遍……當(dāng)鈴聲孜孜不倦響到第五遍時,我跑去將她一腳踢開好遠(yuǎn)的包撿回來,拿出手機(jī)看了眼,“你媽媽?!?br/>
她送酒的動作忽地頓住,望著手機(jī)發(fā)呆,然后有淚水再度從她眼眶里悄悄滑落,我走過去,輕輕幫她拭去眼淚,說:“我?guī)湍憬影桑驼f今晚你在我家睡,明天直接去學(xué)校。乖,別讓阿姨擔(dān)心?!?br/>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寶貝呀,你怎么還不回家呢,這么久也不接我電話,怎么跟你爸一個德行呢!你們出去嗨皮,都不帶我……”
聽著阿姨撒嬌般的抱怨,我心里一酸,打斷她說:“阿姨,我是西曼呢,蔚藍(lán)在我家,正在洗澡……嗯,是的,她今晚睡我這里……”
掛掉電話,我對蔚藍(lán)說:“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先瞞著你媽媽,知道嗎?”
我真的無法想象,一個眼里心里只有老公與女兒的女人,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全職主婦,一個這么多年來活在老公疼愛下,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的女人……要怎么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呢?對她來說,那等同于滅頂之災(zāi)。
蔚藍(lán)點(diǎn)點(diǎn)頭:“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不會讓他傷害媽媽的。”頓了頓,她語調(diào)一轉(zhuǎn),遞過來一瓶啤酒,“來,西曼,陪我喝酒……”
“砰”的一聲,蔚藍(lán)舉在空中的啤酒忽然被橫沖直撞而來的一股力氣撞翻在地,在蔚藍(lán)的驚呼聲中,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青稞!她……竟然再次被人追打,正圍繞著河堤邊的夜宵燒烤攤上的桌椅打轉(zhuǎn)轉(zhuǎn),椅子被撞翻了無數(shù)張,她一邊跑一邊咒罵,而追在她身后的那個女生,亦是一路罵罵咧咧。
“青稞!”我站起來大聲喊她。
她喘著氣停下來:“西曼是你呀,姐姐現(xiàn)在有點(diǎn)兒忙,等會兒找你啊……”話未說完,她就被追上來的女生一把揪住頭發(fā)。女生抬起腳狠狠踢在她的身上,咬牙切齒地罵:“小賤人,我弄死你!”
我正想上前去拉開那個女生,又聽見“砰”的一聲響,那個女生的額頭處有鮮血汩汩地往下淌,她尖叫了聲,松開抓住青稞的手,捂住頭蹲在地上……站在她身旁的,是正舉著碎裂成半只啤酒瓶的蔚藍(lán),她微醺的酒意在此刻徹底清醒過來,握住碎瓶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青稞也被嚇住了。
此時,旁邊有人聚攏過來,人群中不知誰喊了句,快點(diǎn)送醫(yī)院啊!
女生的頭部縫了八針,醫(yī)生說,萬幸,如果再低一點(diǎn),碎片刺入眼睛,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們卻并沒有因此而松口氣,因?yàn)榕鷪罅司N?,蔚藍(lán),青稞,被警察從醫(yī)院直接帶到了派出所。
夜?jié)u深,我們卻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負(fù)責(zé)接待的警察很不耐煩地教訓(xùn)了我們一通,然后一拍桌子,指著我們?nèi)齻€說:“喊父母來!”
此話一出,我們立即傻了眼!
蔚藍(lán)說:“又不是我們先動手的,明明是她先打我朋友的,我們這是自衛(wèi),自衛(wèi)懂么!”蔚藍(lán)憤憤地指著坐在旁邊,因頭部縫針而模樣顯得有點(diǎn)……滑稽的女生,與女生同在的還有她叫來的幾個朋友,男女都有,見蔚藍(lán)指著她,男生們呼啦啦一齊起身瞪著我們,揚(yáng)了揚(yáng)拳頭,恨不得將我們的腦袋也揍出一個窟窿來。
“自衛(wèi)你個頭!”警察俯身敲了敲蔚藍(lán)的頭,板起臉毫無商量余地地呵斥道:“快點(diǎn)叫父母來!”
蔚藍(lán)說:“我才不……”
趁警察發(fā)飆的前一刻,我趕緊捂住蔚藍(lán)的嘴巴。如果換作以前,她早就咋咋呼呼地打電話給她爸,而如今,她鐵定是不會通知他的,而媽媽,她更加不會喊,萬一事情鬧大,關(guān)于她爸爸的事便有可能瞞不住了……可是,我也不想讓媽媽知道,她該有多傷心呀,更何況,她今晚值夜班。
我望向一直沉默的青稞,她也正朝我看過來,她看懂了我眼神里的祈求,低了低頭,良久才輕聲開口,說:“我是孤兒?!?br/>
輕輕四個字,卻在我心里掀起了陣陣漣漪。青稞竟然是孤兒,無家可歸。她在商場偷東西,被人圍毆,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青春期女生的叛逆,故意惹事以引起父母的關(guān)注。我沒想到,隱匿在躁動青春背后的,竟是這樣悲涼的事實(shí)。
我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掏出手機(jī),默默盯著媽媽的名字,卻始終鼓不起勇氣撥通,手指無意識地往下翻,視線忽然頓住,心下一動,抬頭問對面的警察:“我們父母都出差去了,可以叫我姐姐來嗎?”
警察看著我,似乎是在辨別我話里的真假性,又抬起腕表看了下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他說:“別胡亂叫個人來忽悠我!”
“才不會!”
我撥蘇燦的電話,話筒里卻傳來澆滅我希望的冰冷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
我揉了揉太陽穴,十二點(diǎn)不到,竟然關(guān)機(jī)了!
“怎樣?”警察努努嘴,“你們想今晚在這里睡是嗎!”
“那喊我哥哥來!”我趕緊舉起手機(jī)。
蔚藍(lán)拉了拉我的衣服,低聲疑惑地問:“你哪來的哥哥姐姐?”
我沖她眨了眨眼,而后翻出另一串號碼,謝天謝地,接通了!
“西曼?”那言的聲音從那端傳來,聽過那么多次他的聲音,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讓我覺得他聲音的動聽!
那言只用了十五分鐘便趕到了派出所,經(jīng)過一番交涉,最終蔚藍(lán)賠償了一筆醫(yī)藥費(fèi),雖然不情愿,可為了息事寧人,她不得不向那個女生道了歉,此事才告一段落。
走出派出所,我才發(fā)覺那言腳上竟然穿著居家拖鞋,而且……是兩只不一樣的!他順著我的視線低頭,愣了下,而后笑了,“剛才出門太急了……”
話沒講完,青稞很不厚道地指著他的鞋子笑出聲來,我轉(zhuǎn)頭瞪她一眼,然后回頭對那言說:“這么晚把你叫過來,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br/>
真奇怪,似乎每次碰上什么麻煩事兒,都是那言幫了我。相識不久,卻欠了他好幾次人情。
“沒關(guān)系?!彼f著,傾身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有事你能想到我,我挺高興的。”
我一呆,不知該怎么接話時,他已直起身,表情恢復(fù)了淡然,眼神轉(zhuǎn)向青稞與蔚藍(lán),說:“我送你們回家吧?!?br/>
直到那言離開,我的心思還在他那句耳語上。我并不是神經(jīng)大條的女生,一個相識并不久的成熟男人,半夜三更因你一個電話便急匆匆趕來幫你,甚至連鞋子都穿錯,他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西曼,那言是不是喜歡你呀?”青稞忽然跳到眼前,朝我猛眨眼,笑嘻嘻地問。
“喂,別瞎說!”我瞪她。
“我哪有瞎說!”她叫起來,傻子都看得出來好嗎!她扭頭找走在我身后的蔚藍(lán)尋求同盟,說:“難道你不覺得嗎?”
“無聊!”蔚藍(lán)沒好氣地嘀咕一聲,原本打算上樓的腳步一轉(zhuǎn),說:“我去買酒?!?br/>
“還要喝??!”我揉了揉太陽穴,只得跟了過去。
青稞仍不死心地八卦著:“其實(shí)吧,我覺得那言挺不錯嘛,成熟,英俊,溫柔,經(jīng)濟(jì)條件似乎也不錯,比起學(xué)校里那些幼稚小毛頭,嘖嘖,西曼,你還猶豫個屁哦!”
我翻了個白眼,恨不得手上有枚針,將這個聒噪女人的嘴巴縫上!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青稞是故意想要活躍下那個悲催之夜的氣氛,而當(dāng)她喋喋不休的時候,我腦海里想的卻是——蘇燦。
并不是我自負(fù),你知道的,女孩子的第六感向來都比較敏銳,尤其是在感情方面。若說前幾次與那言相處時種種細(xì)微的舉動,他看我的眼神,有意無意對我的好,只是我的猜測,而在這個夜晚之后,他的心思變得清晰起來。
如青稞所說,那言真的挺好,只是,他是我當(dāng)作姐姐一樣看待的蘇燦深愛的人,只這一點(diǎn),我與他,便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