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wǎng)的呢？或許只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診所內(nèi)。
　　
　　女醫(yī)生將沾了血的消毒棉扔進垃圾桶，然后為傷口蓋上一塊紗布。
　　
　　“好了，傷口別沾水，別吃辛辣食物，一天換一次紗布?！?br/>　　
　　“謝謝。”傅清時小心地將襯衣袖子拉下來，抬頭，便看見霓喃仍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坐在靠墻的小醫(yī)療床上，眼神專注地望著自己，好像她一眨眼，他就會憑空消失。
　　
　　她就那樣望著他，也不說話，神色看似平靜，眼神中濃烈的情緒卻昭示著她此刻內(nèi)心的起伏。
　　
　　傅清時移開視線，打量了一眼診所，心里感慨，他們與醫(yī)院還真是有著奇妙的緣分。
　　
　　這一次，在這座陌生的小縣城里，兩人剛見面便來了診所；上一次，在佛羅倫薩，他將受傷的她抱去醫(yī)院；再往前，在亞歷山大港，他守在病床前等她醒來；時光前移，七年前的秋天黃昏，醫(yī)院的天臺上，他第一次見到她。他還記得那天有非常漂亮的火燒云，穿著病號服的小姑娘坐在天臺邊緣，瘦削的背影孤單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fēng)吹跑，那天，她給了他一份驚恐的見面禮……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掌心往上，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聲音溫柔：“好久不見了，霓喃。”
　　
　　她清亮的雙眸中忽然間水霧彌漫。
　　
　　她微微仰頭看他，一顆心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哪怕她已從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他臉頰的輪廓，以及那一吻的感覺，已十分確信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哥哥，可她仍在等——等他走過來，說一句“好久不見”。
　　
　　此刻診所里有很多人在，甚至有個孩子因為怕打針在哭鬧，可霓喃卻覺得天地都靜了，只聽到他那一句“霓喃”，穿越七年的光陰，終于與記憶中的那個聲音重疊了。
　　
　　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十指相貼，她借力站起來：“如果你再不承認，我就……”她停頓了一下。
　　
　　“就怎樣？”
　　
　　他比她高許多，她微微踮腳，靠近他的臉，狡黠一笑：“我就……再親一次！”
　　
　　她眨了眨眼。
　　
　　傅清時：“……”
　　
　　自己這是……被調(diào)戲了？
　　
　　霓喃沒有退開，而是雙手緩緩環(huán)過他的腰，她知道有很多道視線投在他們身上，她不管，她就是想抱抱他。
　　
　　鼻端是熟悉的、令她迷戀又安心的氣味，她深深呼吸。
　　
　　這么多年了，我終于，終于找到你了啊……霓知遠得閑時愛寫毛筆字，尤其愛練王羲之體。父親練字時，霓喃喜歡趴在桌上看，他也不趕她，寫滿一張宣紙，便提起來問女兒，跟字帖上的像嗎？她從小就鬼機靈，雖然不懂大書法家的字妙在哪里，倒是很懂逗父親開心，一個勁兒點頭，像像像！父親一開心，就跟她講王羲之的故事。有一回說到，王羲之因為字寫得好，很多人想求求不到，故常在深更半夜去揭他貼在家門口的春聯(lián)，寫一副揭一副，眼見著隔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以防春聯(lián)再被揭，王羲之寫了一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貼到門口，果然沒再被揭走……她好奇地問父親，為什么?。磕菚昙o小，不懂這八個字的含義。父親解釋說，那副對聯(lián)是說“幸運的事不會連續(xù)到來，壞事卻會接踵而至”，寓意不好。
　　
　　十七歲的秋天，當她在醫(yī)院里醒過來時，眼前一片黑暗，醫(yī)生說她傷了視覺神經(jīng)，不確定是暫時的失明，還是永遠都無法恢復(fù)。那時她甚至來不及驚恐與痛哭，腦海里第一個想起的，竟是多年前父親講的關(guān)于王羲之的那個逸聞。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是父親出事后的第三十天，她在學(xué)校的登山社團活動中從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
　　
　　她醒來后，班長組織了幾個同學(xué)做代表來病房看望她，少男少女們都不擅長安慰人，每個人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別太擔心，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你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等你回來！”
　　
　　她連聲說“謝謝”，說到最后連自己都覺得虛偽，這世上本就沒有什么感同身受。同學(xué)們離開后，她想上廁所，阿婆不在病房，她沒有按鈴叫護士，自己摸索著下床，放下雙腳時，像是走在萬丈懸崖邊上，畏畏縮縮地不敢落地。短短一截路，她摸索著走了許久，心是懸起的，最后一頭撞在門框上，疼得眼淚瞬間跑了出來。
　　
　　她坐在地上，抱膝痛哭。那是得知失明后她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阿婆急急跑進來，將她牽進洗手間，她在里面待了許久，眼淚一直掉，阿婆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重復(fù)地說：“喃喃，別哭啊，醫(yī)生說你的眼睛現(xiàn)在不能哭?！?br/>　　
　　她感覺到了，一哭，頭就痛，眼睛也刺痛得更厲害。
　　
　　多殘忍，她甚至連哭的權(quán)利都沒有。
　　
　　她打開門，紅腫著雙眼，問阿婆：“我以后再也不能潛水了，對嗎？”
　　
　　阿婆心里一痛，她太明白潛入深海在這孩子心中的分量，那是她的愛與夢。
　　
　　“你先別胡思亂想，醫(yī)生也說了，恢復(fù)的概率很大。喃喃，”阿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如果這家醫(yī)院不行，我們換別的醫(yī)院，國內(nèi)的不行，我們就去國外的。你別怕啊，去哪兒阿婆都陪著你。”
　　
　　霓喃呆呆的，像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自言自語道：“我再也找不回爸爸了，對嗎？”
　　
　　阿婆怔住。
　　
　　“哪怕翻遍全世界所有的海洋，我也要將爸爸帶回家?！?br/>　　
　　這句話，是霓喃在父親頭七之日時說的，當時阿婆以為這孩子是太悲傷隨口說一句作為寄托，海洋如此浩瀚，隨洋流飄走的人，去哪里找呢？可此刻，見霓喃這樣認真又絕望的神色，阿婆忽然感覺到，她是認真的。
　　
　　隔天，霓喃問阿婆：“我媽知道嗎？”
　　
　　阿婆頓了下，才說：“我給她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br/>　　
　　霓喃轉(zhuǎn)個身，沒再說什么。
　　
　　阿婆又說：“我找小九來陪你吧？你們不是最要好嗎？怎么也不見她來看你。你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br/>　　
　　霓喃搖搖頭。
　　
　　秦艽那時候剛簽下模特經(jīng)紀合約，兩個月前被公司帶去國外進行為期一年的魔鬼式特訓(xùn)，公司不讓秦艽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父親去世，她失明，最最痛苦絕望時，她的母親、她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邊。
　　
　　她想，大概是因為自己上輩子做了太多壞事，這輩子老天才這么懲罰她。
　　
　　她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了，不哭也不鬧，甚至乖乖配合醫(yī)治，醫(yī)生對于她能這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感到很欣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時候，她反復(fù)自問，為什么還要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
　　
　　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通電話。
　　
　　母親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透過冰冷的電波跟她道歉：“喃喃，媽媽對不住你，接到你阿婆的電話后我很擔心你，也想馬上飛回去，可實在沒辦法，我肚子里的小家伙非常鬧騰，我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臥床靜養(yǎng)，醫(yī)生不允許我長途飛行。對了，我給你卡里打了一筆錢……”
　　
　　原來如此！
　　
　　父親去世時自己給母親打過電話，可母親拒絕回國，當時自己以為是因為母親對父親仍心存芥蒂，畢竟當初兩個人分開時鬧得很不愉快。
　　
　　這才是真正原因吧？她又要做媽媽了。
　　
　　“離婚可以，但喃喃得歸我?！?br/>　　
　　“霓知遠，你想什么呢，你女兒當然歸你養(yǎng)，我又沒說要帶走。”
　　
　　“你怎么這么狠心！她還那么小。”
　　
　　“我狠心？我早說過我不喜歡孩子，若不是因為懷了她，我根本就不會那么快跟你結(jié)婚，我現(xiàn)在后悔了……”
　　
　　她仿佛看見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睡夢中被爭吵聲驚醒，光著腳丫、睡眼蒙眬地站在寒冬的客廳里，聽著父母臥室中傳出來的字字句句，她已經(jīng)能聽懂每一個字符所表達的含義。
　　
　　不喜歡孩子的人，又要做媽媽了。呵！不，不是的，媽媽并不是不喜歡小孩，媽媽只是不喜歡她。
　　
　　五歲時，媽媽拋棄了霓喃一次。十七歲時，媽媽再次拋棄了她。
　　
　　而另一個說要陪她一輩子的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從她的生命里永遠地消失了。
　　
　　通往醫(yī)院天臺的路阿婆帶她走過一次，她說自己很悶，讓阿婆帶她上去透透氣。她已經(jīng)不記得那長長的一段路自己是怎樣摸索走上去的，在那個過程中她又在想什么，或許什么都沒想吧。
　　
　　住院部后門外是個老舊居民區(qū)，巷子里有個很長的露天菜市場，她坐在天臺的欄桿上，看不見，因此其他感官好像變得靈敏了，四面八方的聲音紛紛灌進她的耳朵里，騎著三輪車的小販的吆喝聲，人們的交談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狗叫聲……人們勞累了一天，在市場買點家人愛吃的菜，再順手買點水果糕點，做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人間熱熱鬧鬧的世俗幸福。
　　
　　那份熱鬧將她心里的空茫與無望映襯得更加明顯。
　　
　　她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
　　
　　她耳畔忽然刮起一陣迅疾的風(fēng)，身體沒有如意料的一樣從高空墜落，而是被拽入一個懷抱，那人快速地將她從欄桿上抱了下來。他沒有立即放開她，仍舊保持著從身后緊擁她的姿勢，如釋重負的嘆息聲在她耳畔響起。
　　
　　過了片刻，他見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哭鬧，才將她放開，他繞到她面前，有點好奇這一刻女孩的表情，她安靜得有點奇怪。哪知他剛一動，衣服便被她慌亂地抓住，她靠前一步，離他極近，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低聲喃喃道：“爸爸……”
　　
　　他微愣，失笑道：“我可生不出你這么大的女兒?！?br/>　　
　　霓喃恍惚的神色慢慢清明。
　　
　　這是個陌生的聲音，沙啞得有些厲害，發(fā)音略低，好像嗓子不舒服一般，但仍舊能聽得出它屬于年輕人。
　　
　　讓她神思恍惚的，是他身上的氣味，跟父親的味道很像很像，直至后來霓喃與他相處久了，才明白那相似的氣味是什么——那是大海的味道。
　　
　　善惡一念間，生死一念間。
　　
　　被他這么一打岔，她積聚的那點放棄一切的勇氣，瞬間就消失了。一口濁氣呼出來，天地間好像清明了幾分，那些令她難受的熱熱鬧鬧的聲音還在，但感官里已不止那些，她感覺到了秋日的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暖的，有點風(fēng)，不涼也不熱，剛剛好的溫度，這是這個城市最美的秋季。
　　
　　身邊還有個好心的陌生人，他擔心她再做傻事，一直沒走，看出她什么也不想說，他便不問，安靜地站在她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身上有跟父親一樣的味道。
　　
　　他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存在對她來講，意味著什么，有多重要。
　　
　　她打算離開天臺時，轉(zhuǎn)身面向他，輕而鄭重地說：“謝謝你。我以后不會再來這里了。”
　　
　　言下之意，她想他應(yīng)該聽明白了，她聽到他松了口氣般地“嗯”了聲。
　　
　　她轉(zhuǎn)身摸索著下樓，忽然，一只手牽住了她。他的手掌很大，柔軟而溫暖。她僵了下，但沒有掙脫。她又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淡淡的，卻無處不在，熟悉得令她鼻頭發(fā)酸，令她情不自禁地信任與想要靠近。
　　
　　他忽然說：“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顏色?！?br/>　　
　　她微微側(cè)身，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好像真有如珊瑚般美麗的晚霞在她眼前慢慢鋪陳開。
　　
　　他將她送到病房門口，道了再見，轉(zhuǎn)身離開。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們都沒有互通姓名，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吧？
　　
　　“喃喃，你跑哪兒去了？”阿婆焦急的聲音傳來，沖過來的腳步聲也很急。阿婆握住她的肩膀好似在檢查她是否完好無損，“我到處找你?！?br/>　　
　　她順手抱住阿婆，伏在她肩頭說：“阿婆，我餓了?！?br/>　　
　　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想吃東西，阿婆的關(guān)注點成功被轉(zhuǎn)移，開心地說：“好好好，咱們趕緊吃飯，我給你熬了雞湯，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辣蘿卜條呢！”
　　
　　阿婆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個有著美麗晚霞的傍晚，她疼愛的小女孩差一點兒就永遠離她而去。
　　
　　霓喃沒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出現(xiàn)在了病房，仍舊是傍晚時分，阿婆這時間往往在家里為她做吃的，她靠坐在病床上發(fā)呆，不能視物也沒能力獨自出門，她就像只被禁錮的籠中鳥，野性的翅膀被折斷。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如此，心底的恐懼就如潮水般漫過來。
　　
　　她的發(fā)呆被敲門聲打斷，她又聽到那個聲音：“嗨！”這聲音過于沙啞，其實并不是很動聽，但很獨特，令人聽了就不會忘記。
　　
　　霓喃慢慢坐直身子，訝異地朝他“望”過去。
　　
　　他帶了一束花來，霓喃接過聞了下，一點意外一點欣喜：“是小雛菊。”
　　
　　他笑了：“你真厲害。”
　　
　　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氣味記得很牢。每年生日的時候小九都會送她一束綠色小雛菊，而在小九生日時，她送小九紅玫瑰，小九最愛玫瑰。
　　
　　他又說：“那你再猜猜，它是什么顏色的？”
　　
　　她脫口而出：“綠色。”
　　
　　這下他的驚訝更甚了，都要懷疑她其實并沒有失明。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想起什么，問，“你是來探望親友的？”
　　
　　哪知卻聽到意外的回答：“我也在這里住院?！钡辉竿嘎蹲约荷耸裁床?，他甚至都不愿告訴她他的名字，霓喃也沒追問。每個人都有秘密。
　　
　　因為同樣是病患，所以她對他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來。
　　
　　那之后，他每天都來看她，總是在傍晚時分，風(fēng)雨無阻，每次來都給她帶一束小小的綠雛菊。
　　
　　他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他為小雛菊換上清水，告訴她，花開得很好。他陪她聊天，大多時候是他在講話，而她沉默地聽著。說的都是些細細碎碎的小事兒，他告訴她，今天陰天，今天有陽光，今天下雨了，今天的夕陽很美，昨晚的月色很好。他告訴她，路邊的銀杏樹葉子都黃了，落滿一地。他告訴她，今天有晨霧，起風(fēng)了，行人穿起了薄薄的毛衣……有時候聽著聽著她就走神了，聲音遁去了，唯有他身上的氣息充斥著她所有的感官，那是獨屬于海洋的味道。
　　
　　她依戀那種味道，父親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身邊靜靜坐著的時候，仿佛父親就在身邊。
　　
　　有一天她忽然問他：“你會玩翻花繩嗎？”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好奇地問：“那是什么？”
　　
　　“一種游戲?！彼D了頓，輕聲說，“我小時候常纏著爸爸陪我玩?！?br/>　　
　　他說：“想玩？”
　　
　　她剛想點頭，又想到自己的要求有點不妥當，畢竟那是小女孩的游戲，她也有好多年沒玩過了，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這個來了。
　　
　　她搖搖頭：“沒有，只是忽然想起來?！?br/>　　
　　他沒再說什么，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來了幾根花繩，頭天還不知這是什么東西的人，一夜之間就摸清了游戲小規(guī)則。
　　
　　她看不見，只能慢慢摸索著用手指穿過他撐開的繩子，一來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種花樣來，比她爸爸當年厲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業(yè)，拿著花繩去書房找父親，將他從書海里拖出來，陪她玩五分鐘的小游戲。她父親對這種幼稚的游戲毫無興趣，但每次都表現(xiàn)得樂此不疲。那是一個事業(yè)忙碌的單親父親能給予女兒的有限的陪伴時光。
　　
　　是在那個時候，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樣在寵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