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戰(zhàn)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漢要打圍。
????久已臣服無極國治下,信服人頭鳥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這次不知道被觸了哪里的虎須,在安定十二年后,攜手進行了叛亂,彪悍的兩戎壯漢如潮水般涌出山谷和山寨,迅速占領(lǐng)了鄰近的平城和黃縣,并揚言要攻入中州,讓長孫無極跪迎出昌安門,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鋒軍隊駐扎荊城,自己的主營則盤踞于與荊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兩軍遙相呼應,成犄角之勢圍住了平城和黃縣。
????孟扶搖卻和宗越離開大軍,到了離平城最近的姚城,因為據(jù)說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里,生長著全五洲大陸數(shù)量最多品種最少見的各類草藥異獸,宗越身為大夫,自然不會錯過,而孟扶搖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發(fā),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藥來。
????姚城作為最鄰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漢雜居,朝廷一直以來為示安撫之意,在姚城設(shè)置了一正一副兩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戶部的文選清吏司官員名冊中稱為縣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風俗稱城主,負責實戶口、征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nóng)桑,集行政、民政、財政于一身,由戎人擔任,副縣執(zhí)掌倉儲、刑獄和文書,是中州漢人,看起來戎人是最高行政長官,極具權(quán)勢,卻又將一縣護軍分離出來,設(shè)都護將軍,率兵三千駐扎在離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們不相統(tǒng)屬,無極國朝廷對于彪悍又難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謂恩威并施雙管齊下,用足了心思。
????在來之前,從當?shù)刎撠熞龑ё谏襻t(yī)前往姚城的向?qū)Э谥校戏鰮u早已為姚城勾勒出了圖像——美麗,祥和,戎漢和睦雜居,遍地開滿大朵大朵色彩艷麗的花。
????然而當走進姚城,孟扶搖卻突然倒抽了口冷氣。
????街巷殘破,到處可見被煙火焚燒過的焦黑房屋,到處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里,到處是冬日里依舊裸著半個胸膛,穿著大花彩褲的戎人,雪亮的彎刀大搖大擺系在腰后,隨著橫沖直撞的步子不斷晃動,他們橫著眼神,睨視著四周,滿眼騰騰殺氣,似乎一塊石頭擋路也會立即拔刀砍碎。
????而本地國人則大多神情畏縮,目光躲閃,連走道都避著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氣里充滿暴戾、殺氣、挑釁、火藥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張力,令每個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覺的嗅見了危險的氣息。
????孟扶搖幾個“異類”一進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敵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棧酒樓都不對外地漢人開放,孟扶搖和宗越原本可以憑著德王信物直接住到縣衙里去,兩人卻嫌不自由,想尋家民戶住下,不想找了幾戶人家都無人敢給他們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戶老人收留了他們。
????當晚在老人家里吃了簡單卻干凈的飯菜,老人的兒子十分木訥,媳婦挺著大肚子快要生養(yǎng),一盞小油燈下,老人不住給兩人夾菜,滿臉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沒什么好東西,吃,吃?!?br/>
????孟扶搖坐在滿是裂縫和黑泥的小桌前,抱著個碗發(fā)呆,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沒有和誰一起坐在桌前,享受著家庭般的晚宴,她沒有享受過這小屋暗淡卻溫馨的燈火,沒有人給她夾過菜,沒有人陪她在一間類似于家的屋子里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飯。
????死老道士只逼著她練功練功再練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邊練功邊胡亂啃幾口,某些屬于前世的溫暖的家的記憶,早已遠得像天際那抹淡云,風一吹便了無痕跡。
????有那么一瞬間,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見那雙蒼老的夾菜的手,變成了一雙細瘦的,青筋綻露的病人的手——屬于母親的手。然而那幻覺剎那消失,她依舊坐在陌生的異世的小城某間屋子的燈下,看著屬于別人家的團圓。
????孟扶搖坐在那里,盯著滿碗的菜,突然想流淚。
????她立即飛快低頭扒飯,一滴眼淚卻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搖毫不猶豫的夾起,準備吞下屬于自己眼淚的味道。
????卻有一雙筷子突然橫空出世,夾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來是用自己的碗筷,夾了幾塊菜遠遠站在窗邊象征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過來,好像也不嫌棄那青菜沾過她的筷子了,慢條斯理的將青菜夾走,道,“有蟲子。”
????孟扶搖無語,接著便滿臉黑線的見他姿勢有點不習慣的夾了一筷菜,放進了她碗里。
????“你太胖,吃這個容易瘦。”
????孟扶搖盯著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給你說壞了?!?br/>
????她眼底猶自含著一點淚意,盈盈晃蕩,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幾分晶瑩的瑩潤之光,倒映著這一室燈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隨即掉開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動蕩,側(cè)影這一刻看來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經(jīng)過秋風打磨的竹,堅挺而蕭瑟。
????孟扶搖看著這個神秘而年輕的一代醫(yī)圣,有些出神,想著他雖因身份重要而享盡各國禮遇尊榮,然而內(nèi)心里,依舊是寂寞的吧。
????因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搖抿了抿嘴,夾了一筷韭菜到他碗里,還惡作劇的將菜拼命往他飯里捺了捺混在一起,壞心眼的笑道,“這個好,壯陽草。”
????……
????人至厚黑則無敵。
????毒舌男宗越碰上無恥的孟扶搖,也只好甘拜下風,當做什么都沒聽見,低頭吃飯,連飯碗不是那么干凈也不計較了。
????孟扶搖只顧自己吃飯,沒在意到埋頭吃飯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幾天住下來,孟扶搖已經(jīng)和這家人混熟,也愛上了這種白天帶著小刀和宗越出門采藥,晚上回來吃飯體驗家庭氛圍的平靜生活,將這南疆亂地的日子,過得挺有風味。
????不過孟扶搖命不太好,平靜安謐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這天出門時經(jīng)過一條街,聽見有喧囂聲,探頭一看,好幾戶人家門上不知何時掛上了彩布,那些住戶正在打點包袱關(guān)門鎖戶,一副要逃離的樣子。
????孟扶搖愕然看著,道,“咋了?花花綠綠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樣?!庇种钢可蠏熘牟什嫉?,“這是什么?萬國旗嗎?”
????“小哥兒別說笑,”有個路人低聲道,“這是戎人尋仇的標記,若有平日結(jié)怨的人家,需要了結(jié)的,便掛上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來拜訪這戶人家,免得誤傷?!?br/>
????“這么囂張?”孟扶搖瞇起眼,“不是說這些年戎族和漢人和睦共處么?怎么現(xiàn)在這么多彩布尋仇?”
????“所謂和睦相處,也得看在什么情形下,”姚迅突然接口,“戎族天生是個好斗而驕傲的民族,一生里追逐自由和霸權(quán),如果遇上比他們強的,他們會臣服但不會永遠忠誠,只要一有機會,他們都會反叛并抗爭,在無極國的歷史上,這個民族反叛過十三次,有七次險些被滅族,依舊不改血液里天生的不羈,因此和已經(jīng)劃分給上淵國的南羌部族一樣,被無極國人稱為:流動的戰(zhàn)車?!?br/>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這許多年戎漢雜居,看起來和睦無間,可是對于戎族這樣一個驕傲得近乎變態(tài)的民族,一點點小事都有可能成為流血械斗的理由,漢族作為大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有時難免言語舉止上有失當處,這些戎人記恨了,卻因為朝廷管束放在心里,輪到如今十八部族聯(lián)合叛亂,他們便認為報仇的時機來了。”
????孟扶搖搖搖頭,罵一聲“什么驕傲不羈,完全就是欺軟怕硬?!钡挂矝]在意,和宗越繼續(xù)上山,傍晚下山,離老漢家還有段距離,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腳。
????遠遠的,老漢家有哭叫之聲傳出,尖利而凄厲,隨即翻箱倒柜聲,人體撞上桌椅等物的沉悶之聲,狂笑聲叱罵聲,女人尖叫孩子驚哭之聲一連響起,鬧嚷得不可開交,四面的鄰居凝神聽著,都露出了同情和憤怒的神色,然而憤怒過后,卻都匆匆趕緊關(guān)緊了自己的屋門。
????滿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順手抓過一家沽酒鋪子的酒壺,咕嘟嘟一陣猛灌,喝了一半將酒壺啪的砸在那家房頂上,大笑,“燒!燒!”
????更多人仿佛被這一聲驚醒般,捋著衣袖圍攏來,興奮得手舞足蹈,呼聲如潮。
????“燒!燒!”
????孟扶搖立在街心,眼瞳縮了縮,她一眼看見了老漢家門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漢一家那么老實巴交的,也會得罪戎人?孟扶搖一把扯住一個悄悄上街倒水的鄰居,問,“怎么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個戎人在集市上撞了,罵了人家一聲‘夯貨’!這下好了,人家來報仇了?!编従庸砉硭钏钫f完,趕緊掙脫她跑了,留下孟扶搖罵一聲,“靠,這也是燒家報仇的理由?”
????“看來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鬧事了?!弊谠阶哌^來,站在她身側(cè)道,“你傷還沒全好,不要插手,他家如果被燒了,咱們幫襯點銀子另尋住處就是,這城中戎人勢大,正愁沒有挑釁起事的由頭,你不要惹事?!?br/>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勉強按捺下自己出手的沖動,歷來種族之爭,延禍深遠,是歷朝歷代都難以解決的難題,她熟讀歷史,怎會不知,相較于戰(zhàn)爭大勢,個人意氣有時確實耍不得,一時沖動救人倒不要緊,但如果激怒全城戎人,將事端鬧大,只怕死的人會更多。
????攥緊了小刀的手,她退開一步,那孩子不住回頭看,唇線抿得很緊,眼神中有種狂熱的興奮,孟扶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皺了皺眉,道,“小刀?”
????小刀轉(zhuǎn)過頭來,眸子亮得妖異,她口齒清晰的道,“該殺?!?br/>
????孟扶搖一怔,停住腳步,有點不相信的問,“誰該殺?”
????小刀手一指老漢家,“全殺了?!?br/>
????她一字字都說得極其清楚,還有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森然的殺氣,聽來感覺像是鋼釘慢慢釘入烏黑的棺木,血腥而鐵硬。
????姚迅“咝”的一聲,道,“這什么娃娃啊……”
????宗越卻突然淡淡一瞥小刀,神情間若有所思,隨即道,“是嗎?”
????他唇邊浮起一抹森涼的笑意,伸手慢慢去拍小刀的肩。
????那孩子不明所以的看著他,看著他氣質(zhì)干凈光明,神情平靜溫和的,伸出手來。
????那只修長潔凈的手突然被另一雙飛快伸過來的手架住,孟扶搖抬著手,挑高眉毛,直視著宗越。
????“不過一言之失,罪不至死?!?br/>
????“言為心聲,”宗越不讓步,“這孩子太危險?!?br/>
????他言語簡單,眼神里卻分明還有內(nèi)容,孟扶搖抬眼,只覺得心口突然一緊,她分明在那眼神里讀出了“留在你身邊太危險”幾個字。
????這毒舌男居然還有這份關(guān)心,孟扶搖感動了一秒鐘,手卻絲毫不讓,只抬頭執(zhí)拗的看著他。
????雪白的衣袖一分分的沉下來,孟扶搖的手停在半空,額上微微綻出了汗,卻一動不動,一字字道,“最起碼她現(xiàn)在手無縛雞之力,她還是個孩子,我做不到?!?br/>
????“你只需讓我來做?!弊谠娇粗袂樗评渌茻?,“你剛強聰慧,殺伐決斷,唯一的缺陷便是心地過善,就像那次,若不是看不得那個巧靈因為你的原因陷身郭府,你何至于明知有詐還不得不冒險去救?在這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你這樣心軟,要如何生存?”
????孟扶搖沉默,半晌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但為此故,雖死無悔?!?br/>
????長街寂寂,少女身姿立的筆直,長風從她發(fā)間掠過,將言語的錚錚之音更遠的傳開去,那些屬于熱血屬于執(zhí)著屬于信念的堅剛字眼,一次次如利錐,敲破世俗寒冷的藩籬,透過明亮的天光。
????宗越雪白的衣袖似乎微微一震,他出神的凝視著孟扶搖,眼神如琉璃光華流轉(zhuǎn),半晌一笑,收回手,道,“但望有朝一日你莫要后悔?!?br/>
????孟扶搖放下手,掠掠鬢發(fā),回望一直沉默注視著他們對峙的小刀,一笑道,“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本善的人性縱然因為命運的撥弄而走斜了道路,但最終會有機會被引回光明的境地,如果我們一點機會都不曾給他們,只用殺戮作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手段,那最終成魔的,會是我們自己?!?br/>
????她豪邁的伸手一拍宗越,笑道,“放心,我不是那種不舍得殺人的人,該殺的,我一個都不放過。”
????“一個都不放過!”
????仿佛在為她這句話作呼應,身后突然一陣大響,一群男子暴聲大叫,伴隨著女子凄厲的慘呼。
????“不要動我的孩子!”
????轟然一聲,身后突然飛過一扇門板,重重砸落在街心,激起漫天灰塵,險些砸到小刀,孟扶搖手一伸將她拽到安全地帶,回身看見半幅門扇歪歪斜斜的掛在門洞里,像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嘴,門洞里爬出衣衫帶血的老漢媳婦,艱難的挪動著身子,一次次的想爬過門檻,卻一次次因為力氣不足撲倒,身后亦步亦趨跟著一群看好戲的戎人,抱臂冷冷的看著。
????一個身高足有丈二的戎人,緊抿著唇,倒提彎刀,彎刀上猶自滴血,在地上蜿蜒出一路如蛇的血線,他一步步跟在地上蠕動的婦人身后,每行一步手中彎刀便輕輕一挑,哧啦一聲挑破婦人身上衣服。
????衣服碎片如蝴蝶不斷飛舞,隨著婦人艱難掙扎的前行,她身上衣服碎裂的地方越來越多,露出的肌膚也越來越多,那一點點閃耀的雪色,襯著地上零落的衣襟和鮮血,那種原始脈動般的鮮艷對比,如同薪火般點燃了那些如獸男子野性的眼眸。
????老漢媳婦腹部高高隆起,孩子已將足月,她拼命護著肚子,艱難的在地上爬行,怕傷著孩子,她不敢臉朝下爬,只得仰面朝天艱難的拖動著身體,一寸寸挪移。
????那戎人不急不慢跟著,一步一刀,一刀一片破碎的衣花。
????只一會兒,婦人衣衫盡碎,看得見裸露的肚腹上因為懷孕后期浮現(xiàn)的淡淡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