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措夜里盡興,不管有多少睡眠，累不累，接下來的一天總是心情舒暢。
　　以至于下午送秦霧去他朋友家,兒子走后，纖纖忍不住提醒：“秦先生,收斂點。你兒子心情不太好，你看不出來？”
　　司機駛出花園旁的停車場。
　　秦措神情再平淡不過，“學社交禮儀的茶會，很少有孩子真正喜歡。”
　　纖纖問：“你那時候也不喜歡？”
　　“我？”秦措自嘲，“我比小霧不幸。他面對的是路平平,我面對的是你那位假哥哥。”
　　“路洄？不像會為難你的樣子?！?br/>　　“當時他剛被領(lǐng)回路家,急于融入父母安排的社交圈,比別人更努力?！鼻卮氲?，“身體不好，可茶會從未落下，次次參加，就坐我旁邊?！?br/>　　纖纖等他下文,沒等到,催他：“然后？”
　　“他咳嗽?！鼻卮氩幌舱f的太直白，但一想對象是她，也沒什么顧忌，“茶杯的蓋子不能一直蓋著，總要喝茶。路洄有兩次病發(fā),咳吐了?！?br/>　　纖纖想笑又覺得不厚道,憋著問：“你不能換個位置？”
　　“有失禮儀?！?br/>　　“那你缺席過嗎？”
　　“沒有。”
　　“難怪你那么能忍。”
　　“……”
　　
　　*
　　
　　禮儀老師說：“今天是圣誕前最后一次茶會,宋小姐為你們準備了姜餅人餅干。”
　　路平平討厭這股味道。
　　他皺鼻子,環(huán)視一圈四周,目光落在沉默喝茶的秦霧身上。
　　“秦霧。”
　　對方看他一眼。
　　路平平心頭升起一絲雀躍。
　　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緩沖，他已經(jīng)能接受壞女人是他的親姐姐，這固然倒霉，但不幸中的萬幸，有一點能給他帶來快樂。
　　秦霧。
　　路平平清清喉嚨，“各位，你們聽說了嗎？很多年前，我走丟的姐姐，我們家找到她了?！?br/>　　有幾人送上祝賀。
　　
　　“真好，平平，一定因為你爸爸媽媽做了好事，老天爺獎勵你們一家?！?br/>　　“我聽媽媽說過，你姐姐五歲就走丟了，能找回來真不容易。”
　　“恭喜你，平平?！?br/>　　
　　路平平等他們都發(fā)言完，才不慌不忙的開口：“那你們知道，我姐姐是誰嗎？”
　　“這我們怎會知道。平平，你有照片嗎？”
　　“跟你長的像不像？”
　　路平平露出狡黠的笑容，吊人口味：“跟我不像，但是和秦霧長的很像?！?br/>　　“唉？”
　　“怎么會啊，她不是你姐姐嗎？”
　　路平平更為嘚瑟，“是我姐姐，但也是秦霧的親人。秦霧，你說對不對？”
　　秦霧說：“不知道?！?br/>　　“你騙人！”路平平冷哼，雙手環(huán)胸，當眾宣布，“我姐姐就是你媽媽。”
　　眾人驚呆。
　　路平平抬一抬小下巴，“秦霧，以后你要叫我舅舅，過年我給你發(fā)壓歲錢！”
　　他嘻嘻笑起來。
　　秦霧無動于衷。
　　路平平感覺沒達到他要的效果，又說：“你叫我一聲?！?br/>　　秦霧淡然：“我媽媽姓白。”
　　路平平不耐煩，“傻啊你。你媽媽走丟了嘛，走丟前她姓路，我爸爸很快會帶她去改名，改回路寧寧?！?br/>　　沒人說話。
　　路平平聲音大了點：“我說的是真的！我姐姐就是他媽媽，秦霧以后要叫我舅舅?！?br/>　　仍然一片寂靜。
　　路平平發(fā)氣：“你們不信我嗎？我——”
　　他剛想站起來，碰掉了放在托盤邊的小勺子，一聲脆響。
　　禮儀老師注意到，拉他去一邊進行重點指導，重復示范正確的動作。
　　路平平又不耐煩又暴躁，好不容易等老師放過，他往回走著，突然停住。
　　他那一桌其樂融融。
　　幾個男孩圍著秦霧問東問西，滿臉含蓄的笑意。
　　“秦霧，你媽媽居然會是路平平的姐姐，那以后路伯伯就是你的外公，對嗎？”
　　“這么一來，財富榜首是你的爸爸，財富榜第三十九名是你的外公。真是羨慕你啊?！?br/>　　“秦霧，你長大了想去祿通，還是去秦氏？”
　　“真是清華與北大的甜蜜煩惱呢?！?br/>　　……
　　路平平氣的臉都綠了。
　　
　　*
　　
　　回秦園路上，司機先開到祿通位于海榕路的研究所，停好車，便聽秦先生吩咐，進去簡單交代幾句。
　　纖纖開門。
　　秦措拉住她的手，“我陪你？”
　　纖纖說：“不要?！?br/>　　他沉默片刻，“晚上錦和酒店……”
　　纖纖：“我自己去?！?br/>　　“我接你。”
　　“好?！?br/>　　
　　路大小姐走失二十年后回歸，祿通的員工多少都聽說一點，研究所這邊是第一個知道的。
　　只沒想到，這位命途多舛的千金小姐，居然會是當初路先生帶來修手機的女孩。
　　更沒想到，她今天獨自一人又來了，傳話的竟然是秦先生的司機。
　　今時不同往日。
　　娘家是祿通的大老板，關(guān)系曖昧的是秦氏的掌舵人。
　　于是負責接待她的變成了研發(fā)部的馬總監(jiān)，一位五十多歲、面貌剛硬的男人。
　　纖纖叫他：“馬叔叔?！?br/>　　“你還記得我？”馬總監(jiān)一愣，接著苦笑，諸多感慨，“想當年你出生時，我還抱過你。滿月宴、周歲宴，我都在……唉！”
　　他擠出一點笑，“都過去了，回來就好。”
　　纖纖說：“給我一套防護裝備，我想看看實驗室。”
　　馬總監(jiān)驚訝：“實驗室？”
　　纖纖點頭，“隨便看看，不用很久。”
　　實驗室逛完一圈，確實不久，她走走停停，從第一間到最后一間，出來也就用了二十多分鐘。
　　馬總監(jiān)在旁陪著，很是尷尬。
　　聽說大小姐被抱走以后，去了窮苦人家，想來也沒接受什么高等教育，因此他只能撿最淺顯的東西，解釋給她聽，比如實驗用的器具。
　　纖纖只聽，只看，什么也不碰。
　　出去后，又說：“我想再看工廠。”
　　馬總監(jiān)說：“寧寧，我們的工廠不在松城，都在另外的省份?！?br/>　　“郊區(qū)有兩家?！?br/>　　馬總監(jiān)怔了怔——她居然知道。
　　能怎么辦呢？小姐要來巡視。
　　他一邊叫人安排車，一邊叫秘書給路先生打電話。
　　去往郊區(qū)路上，纖纖和馬總監(jiān)同在后座。她沉默了會兒，開口：“馬叔叔在祿通，有二、三十年。”
　　“三十一年?！瘪R總監(jiān)回答，“你爸爸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一直記在心上?！?br/>　　纖纖的語氣稀松平常：“聽說國外曾有一家大公司重金挖你過去，你不僅沒答應，談都不肯談?！?br/>　　馬總監(jiān)毅然擺一擺手，“不去，多少錢都不去?！?br/>　　纖纖笑了笑，“不愧是行業(yè)頂尖技術(shù)人才的底氣?！?br/>　　馬總監(jiān)正色道：“做人要會感恩。寧寧，你爸和我的交情，那是比親兄弟還親。當初utopia開價——”
　　說到這，他停下，難為情的笑笑，“是守謙跟你提起的嗎？utopia就是當初想挖我的那家外國公司，開出的條件確實優(yōu)渥，但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人情！”
　　“是嗎?！?br/>　　“utopia這幾年越做越大，異軍突起啊。誰能想的到，四年前這還是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公司。”馬總監(jiān)嘆了口氣，“對了，他們和祿通有合作。mr.gf果然和別人說的那樣，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你爸爸的能力和才華。”
　　“看中的是祿通的根基，還有像你這樣的技術(shù)人才?！?br/>　　“哈哈，你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馬總監(jiān)赧然，望向窗外，“寧寧，能為你們路家工作，真的是我的福氣。”
　　
　　*
　　
　　奧斯汀·溫德爾即將來華，就這幾天的事。
　　作為utopia在淞城往來最多的合作伙伴，路守謙理所應當盡地主之誼。
　　他打算在這之前，先把家事處理妥當。那位先生一來，他分不出心思管別的事。
　　今晚訂在錦和酒店吃飯。
　　路守謙換完衣服，從樓上下來，正看見路洄進門。他笑道：“小洄？來的巧，等你媽接平平回來，我們一起走?！?br/>　　路洄說：“爸，借一步說話?！?br/>　　路守謙頷首，往書房走。
　　一進門，路洄輕輕咳兩聲，說：“下午，白小姐去過海榕路的研究所?！?br/>　　路守謙皺眉，“她去那里干什么？”
　　路洄說：“參觀我們的實驗室?！?br/>　　路守謙嗤之以鼻：“她一個大學都沒讀完的小女孩，懂什么？”
　　路洄：“馬叔叔的秘書告訴我，接著她又去了郊外的工廠?！?br/>　　路守謙越聽越覺得離譜，“她從劇組回來，不陪著秦措，一會兒跑實驗室，一會兒跑工廠，腦子想什么呢?！?br/>　　“爸?！甭蜂лp聲喚，欲言又止。
　　路守謙道：“小洄，你盡管有話直說。你對這事有看法？”
　　路洄遲疑良久，才說：“白小姐并非第一次來海榕路，之前我也帶她去過一次。以前不覺得有奇怪的地方，可現(xiàn)在她又去了?！?br/>　　路守謙慢慢點頭。
　　“會不會……”路洄緩緩道，“秦措叫她來的?！?br/>　　這可能性被路守謙第一時間否決：“不會?！?br/>　　他笑了聲，“秦氏和祿通的業(yè)務重疊率，遠沒utopia和祿通的高。再說了，秦措想派商業(yè)間諜，也不會派她啊，她又不懂?！?br/>　　路洄垂眸，“您說的對。”
　　“只是。”路守謙瞇起眼，“回頭你跟老馬說一聲，以后別由著那丫頭胡鬧，別的還好，就怕耽誤工作！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搶在utopia之前，先一步研制出試劑?！?br/>　　路洄說：“我晚上就打電話?！?br/>　　路守謙沉著臉，“utopia的發(fā)布會，沒提開放專利?！?br/>　　路洄：“可據(jù)我所知，他們還是沒有申請專利的打算，更沒有開始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br/>　　路守謙靜默一會兒，冷笑：“他們也沒提和祿通的合作。小洄，你瞧瞧。”
　　他把早上看的報紙往桌上一扔。
　　“utopia全線飄紅，市值暴漲。發(fā)布會他們要能提祿通一句，我們也可以跟著獲利。”
　　路洄疊起報紙，平靜道：“mr.gf，秦措，一丘之貉。有意或無意，都在打壓祿通。爸，這也證明，他們都視你為對手。”
　　路守謙冷冷道：“商場如戰(zhàn)場，各憑能耐，不憑仁義。”他擰開門把手，“走吧，去見見你妹妹?！?br/>　　到走廊，忽又止步。
　　“小洄?！甭肥刂t放低聲音，“別的無所謂。utopia這邊，有些事，寧寧不能知道。萬一走漏風聲——”
　　路洄微笑，“我明白?！?br/>　　
　　錦和酒店訂在六點半。
　　路太太回來晚了，一家五口人準備出行，瑣事一大堆，等車到酒店門口，已近七點。
　　路平平一路都在訴苦，先抱怨茶會的朋友總不把他當回事，又說大家每次盡知道拍秦霧馬屁。
　　進電梯后，他還在說。
　　“媽，姐姐，你們是沒聽見——”他學某人的語氣，“秦霧，以后你去祿通還是秦氏上班？唉呀，真是選清華還是選北大的甜蜜煩惱呢！”
　　路守謙呵斥：“行了！馬上見到你姐姐，別亂說話?！?br/>　　路平平哼了聲。
　　出電梯，路守謙當先進去。
　　偌大一間包廂，足以容納十四、五人的圓桌擺滿各式各樣的冷菜，卻只坐了一名穿白色長毛衣的女孩。
　　路家的人到了，房間瞬間擁擠，也熱鬧起來。
　　氣氛微妙而尷尬，異常的安靜。
　　
　　路太太打量著自己盼了整整二十年，才盼回的女兒。
　　她那么陌生。
　　……明明，血濃于水。
　　
　　路太太突然想起女兒被抱走后，那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直到這幾年，有時，她還會想，寧寧長大后會變成怎樣的姑娘呢？會有怎樣的人生？
　　想過她會貧窮，她會吃苦，她和小時候的性子不一樣，她也許沒受過多少教育，有點粗俗，卻怎么都沒想過……她會變成白纖纖。
　　白小姐漂亮，清純，氣質(zhì)出眾，聲音好聽。
　　可外在條件不過是身外物，心靈和品質(zhì)蒙塵，才是無藥可救。
　　路太太一想到她大學沒畢業(yè)就生孩子，后來又拿著秦太太的五百萬出國，太陽穴就疼的厲害。
　　這……這不該是她的寧寧。
　　
　　所有人圍坐一圈。
　　唯一和纖纖比較相熟的路盼寧，坐她身邊。路盼寧問：“你等很久了嗎？”
　　纖纖說：“六點半到?！?br/>　　路盼寧道歉：“對不起，平平他回來的晚，出門遲了。今天不該讓你等?！?br/>　　“沒事?！?br/>　　
　　路守謙叫服務員過來，說：“上菜?！?br/>　　他從脫下的外衣里取一包煙，看向坐他對面的白衣女孩，“秦措送你來？”
　　“自己來的?！?br/>　　路守謙點煙。
　　女孩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瞧著倒沒他印象里的討厭。
　　只是……
　　到底欠缺了二十年的朝夕相處的陪伴，即使血脈相連，依舊陌生，不知怎么和對方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