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大雨,久久不息。
　　
　　伴隨風(fēng)雨聲入眠，纖纖墜入冗長夢境。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總是一覺睡到天明,即便短暫的夢見什么，不刻意記住，醒來也就忘了。
　　
　　今夜是例外。
　　
　　這一場疾風(fēng)驟雨，喚醒了久遠的記憶。
　　
　　那也是個雨天。
　　
　　起初只是陰沉沉的天空,天地昏暗。
　　
　　當時，人間大旱,死傷無數(shù)，人們對天雨早已絕望。
　　
　　陰天如何,烏云壓城遮天蔽日又如何，上蒼不會降雨——人們都是那么想的。
　　
　　暴雨不期而至。
　　
　　人間歡騰，多少人喜極而泣。
　　
　　也就不會有人注意,不久以前,世間的某一個角落,曾有一對少年少女慘烈分手。
　　
　　那是纖纖第一次也是僅有一次的震怒。
　　
　　“你騙我。”
　　
　　她省去質(zhì)問,冷硬的陳述事實。
　　
　　少年沉默。
　　
　　夢中的他,容顏有些模糊,紅發(fā)白衣卻如舊。
　　
　　“你利用我，從一開始就有預(yù)謀的接近。你說的話，每個字都是假的,大騙子！”
　　
　　她指責(zé)。
　　
　　天穹暗淡。
　　
　　他看著她,不爭辯,不反駁。
　　
　　她的心情極為惡劣,頭頂上空便有不詳?shù)臑踉凭蹟n,沉甸甸的似要壓垮人間。
　　
　　海上起風(fēng),巨浪翻滾。
　　
　　“……你氣死我啦！”她大怒，恨恨一咬牙，“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你跟我回沉淵，我不計較你騙人。第二，你要下雨是吧？我成全你，可你會付出最高昂的代價，你想清楚！”
　　
　　她從不給人機會，這也是第一次。
　　
　　他還未回答，她又說：“選第一個允許你說話，選第二個你就當啞巴?！?br/>　　
　　少年：“……”
　　
　　她等了那么久，他不開口。
　　
　　他不識好歹。
　　
　　于是她急怒攻心，冷笑：“好，我成全你！”
　　
　　暴雨傾盆而下。
　　
　　他的容顏越發(fā)模糊，臉色蒼白。
　　
　　“仙仙——”
　　
　　“別叫我仙仙，我才不要騙子給的名字。你等著，我馬上就改，兩個字全換掉?！?br/>　　
　　“……仙仙?！彼€是說，冥冥中預(yù)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語氣死灰似的沉寂，“別忘記我?！?br/>　　
　　她立在海邊。
　　
　　她想，她一定會忘記他的。
　　
　　她的時間永無止境，人間遲早滄海桑田，面目全非。
　　
　　總有一天，她會忘記他的長相，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的名字，忘記生命中曾有他存在。
　　
　　終于，她冷哼：“十年后，你回來北海找我，我等你后悔。”
　　
　　心里又說，然后再忘掉你。
　　
　　說完，她身影一閃，消失在風(fēng)雨和驚濤駭浪之間。
　　
　　自那以后，便是訣別。
　　
　　她再也沒有見到他。
　　
　　記憶中關(guān)于他的最后畫面，是一道清寂的剪影，被大雨切割得粉碎。
　　
　　可她到底不曾徹底遺忘。
　　
　　她在人世間行走，待誰也不再有真心，總是敷衍。
　　
　　對方算計她，她無動于衷。她把人家氣了個半死，也不會心生歉意。
　　
　　自他以后，她戴著有色眼鏡看人，見誰都覺得本質(zhì)是個狡猾的騙子。
　　
　　直到她撿到巫族人留下的冊子，得知他的結(jié)局。
　　
　　當晚，她想起很多事，想起他們并肩坐在星空下，他說起他的故鄉(xiāng)。
　　
　　他說，他的家在雪原高嶺之上。
　　
　　那里有他種下的紅色的花，他用巫術(shù)讓它們在白雪中綻放，很漂亮。
　　
　　他說，他想帶她回家。
　　
　　……
　　
　　他死后多年，她才來到巫族聚居的雪山。
　　
　　物是人非。
　　
　　高山之上，人類早已絕跡，只有風(fēng)雪呼嘯。
　　
　　可他種的花還在，妖異地盛放，血一般的紅，映襯著白茫茫的雪，驚心動魄的美麗。
　　
　　很久之后，這種花會有一個名字，稱作玫瑰。
　　
　　他沒有騙她。
　　
　　她在他住過的地方，仰望他曾經(jīng)凝望的星空。
　　
　　隔著數(shù)個輪回的光陰，生死相離。
　　
　　身邊只有無聲綻放的妖花。
　　
　　[會見面的。]
　　
　　她告訴自己。
　　
　　一千年，一萬年，總會重逢。
　　
　　*
　　
　　夢醒后，窗外的雨還沒停。
　　
　　纖纖摸黑坐起身，沉默了一會兒。
　　
　　討厭的夢。
　　
　　這是她從前最常夢見的一段回憶，無休無止。
　　
　　自從來到書中的幻夢空間，這個夢便從暗夜中消失了。
　　
　　小時候，她以為是許妄的作用……真倒霉。
　　
　　她沒有忘記少年，卻也記得不太仔細，以至于差點鬧出天大的烏龍。
　　
　　——黑歷史。
　　
　　她一動，枕邊人也醒來。
　　
　　秦措問：“做噩夢？”
　　
　　纖纖不答，反問：“吵醒你了嗎？”
　　
　　秦措說：“沒?！?br/>　　
　　深夜，他的聲音聽起來多少失真，低沉清冷，又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倦懶睡意。
　　
　　纖纖的目光穿透夜色，輕輕降落在他身上。
　　
　　“秦措?！?br/>　　
　　“嗯？”
　　
　　纖纖沉默。過一會兒，又喚一聲：“秦措?！?br/>　　
　　他說：“我在?！?br/>　　
　　又是一陣沉默。
　　
　　終于，纖纖低語：“……要抱抱?！?br/>　　
　　秦措柔聲道：“好，抱抱?！?br/>　　
　　他對她一向溺愛。
　　
　　纖纖鉆進他的懷抱，臉頰枕著他的一條胳膊。他的下巴抵在她頭發(fā)上，另一只手與她十指交握。
　　
　　呼吸輕盈，薄如蟬翼。
　　
　　纖纖閉上眼，“外面下雨?！?br/>　　
　　她的長發(fā)散落背后，秦措一只手把玩，漫不經(jīng)心。
　　
　　“第一次見到你，你在街邊和別的小朋友玩?！彼貞?，“后來下起雨，人家都回家了，你向我走來。”
　　
　　纖纖沒出聲。
　　
　　——那場雨是她下的。
　　
　　“后來在七中，上學(xué)路上碰見你，也下雨，你問我借傘。”
　　
　　——那場雨也是她下的。
　　
　　前世離別的一場雨，雨中漸漸模糊的他。
　　
　　今生相逢的驟雨，雨霧中愈漸清晰的他。
　　
　　他是她的失而復(fù)得。
　　
　　纖纖突然笑，軟聲道：“緣分啊，秦先生。”
　　
　　“緣分，白小姐?！鼻卮胝f。
　　
　　他低眸，親了親她的額頭，“好了，睡覺?！?br/>　　
　　*
　　
　　纖纖又開始忙工作。
　　
　　秦措提起許玲的時候，纖纖帶去機場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剛打完一個電話。
　　
　　他說：“最晚下月底判刑?！?br/>　　
　　纖纖放下手機，“你還蠻關(guān)注她?！?br/>　　
　　秦措：“畢竟和你有淵源?！?br/>　　
　　纖纖一怔，“還好吧?！?br/>　　
　　秦措把她的行李箱推到門口，淡淡道：“你在家她家長大，名字也是她取的——”
　　
　　“胡說?！崩w纖打斷，挑高眉，“我才不要許玲起名字?！?br/>　　
　　秦措回頭，笑：“也不要路寧寧?！?br/>　　
　　纖纖說：“對，都不要，就叫白纖纖，永遠不改?！?br/>　　
　　她抱著雙手，靠在門邊斜睨他，若有所思。半晌，嘴角揚起弧度，“我初戀給起的?！?br/>　　
　　秦措原本要問她護照帶了沒，聞言一僵，倏地抬眸。
　　
　　纖纖神情平靜，態(tài)度誠懇。
　　
　　她不是玩笑。
　　
　　“……表哥起的？”秦措皮笑肉不笑的說了句，很快，又冷冷強調(diào)，“你的初戀不是他?！?br/>　　
　　“當然不是他，比他強太多?！?br/>　　
　　“……”
　　
　　秦措思緒飛轉(zhuǎn)。
　　
　　起名字，必然很早。
　　
　　他想起老街看見的那群孩子，想起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們。
　　
　　……那才幾歲。
　　
　　白纖纖高中就認識他，比這更早，只有初中和小學(xué)。
　　
　　“白小姐?！鼻卮朊鏌o表情，“超前早戀？”
　　
　　他不爽，也懷疑。
　　
　　纖纖看出來了，訝然道：“你不信？真是初戀起的，不過不是這個纖，是神仙的仙，后來我跟他吵架鬧翻了，自己給換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