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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 第三章 兄弟之傷

金帳里,比莫干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一手撐著頭。他看起來很疲倦,那顆頭顱重得像是要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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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只有旭達汗和貴木這對兄弟,他們彼此看著,還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深夜忽然被召見。自從不花剌回來之后,比莫干沒有召見過任何人,貴族們也都沒有心思進帳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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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北饶山K于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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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為大君做事是我的榮譽,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么樣的事?”旭達汗手按胸口,聲音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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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次青陽的使者,去找朔北人的營地,跟他們和談?!?br/>  ?
  “和談?”貴木瞪大了眼睛,“大君,這時候已經不可能和談了,狼主說過的話,從來不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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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大君說話,你怎么就多嘴?”旭達汗皺著眉,怒視貴木,“大君思考了那么久,要我們去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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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太多理由,”比莫干低著頭,“但是如今北都城里已經沒有人可以迎敵了,阿蘇勒到現(xiàn)在都沒有醒,九王一直躺著不起來,巴赫巴夯兄弟都負傷,武士們也都沒有了膽氣,再打一場那樣的仗我們就會崩潰掉。與其讓所有人為了保護北都城戰(zhàn)死,不如試試有沒有和談的機會,即便條件再苛刻,也比沒人活下去要好?!?br/>  ?
  旭達汗沉思良久,點了點頭,“我明白大君的意思了,我覺得跟一切人都有條件可談,跟狼主也是一樣的。只是不知道,大君能接受的條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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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搖搖頭,“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請你幫我。旭達汗,狼主無論如何是你的外公,就算他不愿意和談,也不會對你不利,由你和貴木出面,對于青陽也許是個機會。你幫我去問問,如果狼主開出條件,就回來告訴我。”他嘆了口氣,“我以前有些事對不住你,本想把你赦免回來,讓我們兄弟就此和好,可是我心里有些疑心,于是沒有給你和貴木事情做,沒有給你們人馬,讓你們一直閑著。你們大概也覺得我赦免你們,是做出寬仁的樣子給外人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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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我從來不敢有這種想法!”旭達汗上前一步,“我是犯過錯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曾經對大君不敬,能被赦免已經是大君的仁德。我不敢有任何埋怨?!?br/>  ?
  “是不敢,不是沒有。”比莫干疲憊地笑笑,“旭達汗,我還是了解你的,你心里如果一點埋怨沒有過,那你也不是旭達汗了?!?br/>  ?
  旭達汗一驚,急忙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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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來起來,”比莫干揮揮手,“但我現(xiàn)在只有求助你,如果你也不幫我,北都城真的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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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旭達汗押了命上去,為大君做這次的使者!”旭達汗說著,磕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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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趁夜出發(fā),我會給你三十個人,三十匹快馬,你們悄悄出城,不要讓別人知道,如果這時候暴露了和談的事情,只怕北都城里的人心會亂成一團?!北饶捎质且宦晣@息,他在幾天間蒼老了許多,“和朔北人和談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過我不是說你們,我是說我自己?!?br/>  ?
  “絕對不會泄露半分!否則盤韃天神讓我死在刀劍之下!”旭達汗發(fā)了惡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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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微微點頭,“那些人就在外面等你,貴木,你和旭達汗一起去?!?br/>  ?
  “那我們即刻出發(fā)!如果不死,一定把消息給大君帶回來?!毙襁_汗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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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金帳門前,他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大君,我只有一個問題……貴木和我是一個母親生的兄弟,都有朔北的血統(tǒng),大君真的不擔心我們一旦出城就再也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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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的那樣,你們就留在朔北部吧?!北饶奢p聲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自己有機會活下去,強過在這里陪我等死……雖然我會說你們是叛徒,但我的心里不會怪你們……去吧?!?br/>  ?
  “是!”旭達汗一拉貴木的胳膊,出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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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金帳,貴木一把拉住旭達汗的胳膊,臉上滿是焦急,“哥哥,你別犯傻??!比莫干說是這么說,可如果我們出城和談的事情被城里的人知道了,一定會被看做叛徒,到時候比莫干殺了我們,我們都沒話可說。何況我們雖然有朔北血統(tǒng),可也姓帕蘇爾,我們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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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如果要殺我們,犯不著費那么大工夫。”旭達汗甩開他的手,看著頭頂?shù)奶炜眨敖褚固鞖夂芎?,準備好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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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在帳外的三十名武士策馬靠了過來,在馬背上躬身行禮。貴木抬頭,天空里風呼嘯著盤旋,不知什么時候又會下雪,這天氣根本惡劣得像是魔鬼。他沒明白旭達汗所謂天氣很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按著刀追在旭達汗背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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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別說了,我已經想好了?!毙襁_汗翻身上馬,壓低了聲音,“即便冒著要死的危險,我也想見見蒙勒火兒·斡爾寒……我想見那個男人,已經想了很多年?!?br/>  ?
  山碧空和呼都魯汗在氈子帳篷里席地而坐,面前擺著新烤的羊肉和辛烈的奶酒。呼都魯汗以前并不喜歡這位遠道而來的東陸人,但是見識到了他在轉眼前顛覆戰(zhàn)場的力量,這位朔北世子立刻放下了他的驕傲,熱情地來到山碧空的帳篷里拜會。一天之間,失去了雙腳的山碧空就恢復了,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和失落,盤膝坐在那里和呼都魯汗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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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做事,是一個沒有忌諱的人?!鄙奖炭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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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贊美嗎?”呼都魯汗的嘴角帶著一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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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狼主說,世子原本很討厭我,認為我?guī)е豢筛嫒说牡溞膩淼剿繁辈???珊鋈婚g世子的心意變了,來到我的帳篷里請教我,這說明世子不會為了面子或者驕傲而放棄合作,沒有不必要的忌諱。這當然是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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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起來似乎是罵人的話。”呼都魯汗坦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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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于我而言不是,”山碧空看著呼都魯汗的眼睛,“其實我已經預料到世子會來這里,我已經等了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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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呼都魯汗微微瞇起眼睛,“那么您以為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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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作,對您和對我們都有利的合作?!鄙奖炭照f,“我一直在擔心一件事,狼主的步伐會在北都城止步不前。這就和我們支持他的目的違背了。我們希望朔北部在成為草原的主人之后,緊接著成為整個九州的主人。狼騎兵和薛靈哥種戰(zhàn)馬應該一直沖鋒到宛州的青衣江邊,那里有甘美的水和美麗的少女,樓閣連云的城市。但是據(jù)我的觀察,狼主對于那些并不真的在乎?!?br/>  ?
  “就像父親對不花剌說的,他是為了復仇而來。”呼都魯汗說,“他只是想要洗刷三十年前的恥辱,他的武士們死在這片戰(zhàn)場上,這讓他焦灼痛苦,只有敵人流血才能緩解。他并沒有欺騙不花剌,朔北狼主從不欺騙任何人?!?br/>  ?
  “那么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僅僅是那座北都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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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呼都魯汗的眼睛因為喝多了酒而興奮得發(fā)亮,“我喜歡你所說的甘美的水、美麗的少女和樓閣連云的城市。我沒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廣闊的疆土。我的愿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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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我們就成交了?!鄙奖炭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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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交的意思是……辰月教宗會把給予我父親的支持轉而給我么?”呼都魯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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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的支持,轉而交給你?!鄙奖炭瘴⑽Ⅻc頭,“但世子不要以為我們是要和你聯(lián)手奪取你父親的權力,事實上我問過狼主,只要拿下北都城,他會把朔北部的全部權力交給你?!?br/>  ?
  “全部權力?”呼都魯汗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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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饒有深意地笑笑,“世子,你是狼主的兒子,但你并不了解他,一個老人,在雪原上流浪了三十年,活到已經該死的年紀,仍然堅持著回到這片戰(zhàn)場。你覺得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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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皺了皺眉,“他老了,很固執(zhí)?!?br/>  ?
  “說得對,可我想說的是,他是為了某個目的還活著的,如果他的心愿達成,他就該死去了。那個心愿就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鄙奖炭沼挠牡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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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沉默了片刻,咧嘴一笑,“山碧空先生那么了解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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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也是個老人啊?!鄙奖炭张e杯,“世子請?!?br/>  ?
  呼都魯汗剛剛舉起杯子,有人在帳外,“世子,北都城有和談的使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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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者?”呼都魯汗?jié)庵氐拿济惶?,“他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和我們和談了?!?br/>  ?
  “來的是青陽部旭達汗那顏和貴木那顏,您的外甥?!?br/>  ?
  “外甥?”呼都魯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里我還有這樣兩個外甥?!?br/>  ?
  “該去見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帶著禮物來的。”山碧空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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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物?”呼都魯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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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很大的禮物,那就是北都城?!鄙奖炭照f,“旭達汗·帕蘇爾,我了解這個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強烈的欲望和不甘總是暴露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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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靜靜地坐在帳篷里,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風凜冽,嘯聲如猛鬼的呼吸。帳篷似乎隨時都會坍塌,燃燒的火炭也無法驅走寒冷。他的指節(jié)漸漸地僵硬發(fā)木,膝蓋凍得幾乎要失去知覺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動,仿佛鐵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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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這座殘存而寒冷的帳篷里等待是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會用這種辦法折磨來人的銳氣,先讓他驚悚不安,再從談判中獲得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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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是旭達汗·帕蘇爾,并不會因此而驚慌失措。對方想要折磨他的銳氣,就是想要跟他談,這是好消息。這說明他手中依然握著令朔北人動心的籌碼。旭達汗在心里冷笑,朔北人這樣的舉動已經暴露了他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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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篷簾子被掀開了,一個撐著拐的人走了進來,對旭達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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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心頭一跳,站起身來。那是令整個北都城為之震怖的東陸老人。旭達汗很早以前就認識他,曾經從他那里得到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一件名貴的河絡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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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先生,我們又見面了?!毙襁_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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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人有些不習慣。”山碧空微笑,“不過我一直很記掛三王子,那時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br/>  ?
  旭達汗微微一愣,山碧空沒有稱他為旭達汗那顏,而是使用了父親仍在世時的稱呼。雙方對話的氣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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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們談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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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只是想來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說,“和您談判的會是你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他很快就會來這里。此外,我想聽聽三王子真正的想法?!?br/>  ?
  “我是大君派來的使者,可是大君沒有告訴我和談的條件,我如果得到消息,會回去傳達?!毙襁_汗說,“我沒有想法,不需要想法?!?br/>  ?
  山碧空低低地嘆了口氣,在旭達汗身邊坐下,“三王子,我自信了解你。你很聰明,但是并不善于隱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是代表青陽大君來和朔北部和談,那么你就不該一個人坐在這里,而是讓四王子和你的隨從們站在你身邊。他們會聽到我們對話的每一個字,回去之后會對大君證明你的忠誠,但是你沒有這么做,我們請你單獨走進這座帳篷休息的時候,你沒有堅持?!?br/>  ?
  旭達汗感受到一股戰(zhàn)栗從心底爆了出來,綿延到全身,山碧空那雙平和坦然的眼睛,輕易地洞穿了他的偽裝。在這個老人面前,他就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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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王子,有什么不可以直說呢?”山碧空看著他,“其實你也并沒有很多選擇,青陽已經沒有籌碼和朔北和談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結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滅的時候,為什么不先嘗試保住你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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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緊緊地抿著嘴唇,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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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帕蘇爾,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做外人,我依然是帕蘇爾家的子孫。”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不會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懷疑我來這里的目的,那么我可以立刻把貴木和隨從都叫進來。我來這里只是傳達大君的話給狼主,這話不能在外人面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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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主不會見你的?!鄙奖炭?,“因為你們手里已經沒有足以讓狼主動心的東西了,換而言之。所謂的大君,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了?!?br/>  ?
  山碧空輕描淡寫的話讓旭達汗心里涌起一股怒氣。他的目光凌厲起來,聲音低沉,“山碧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陽部還有一個可靠的朋友,東陸淳國。淳國在青陽部下了很大的賭注,淳國梁秋侯不會放棄他們在這里的利益,我們已經派人送出消息,淳國的大軍也許正在趕來的路上。如果北都城堅持到淳國援軍趕來,那時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積累耗盡,滅亡的就是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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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認為我是一個有條件可談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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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沉默了一會兒,“人人……都有條件可談?!?br/>  ?
  “說得不錯,人都是有弱點的,所以人人都有條件可談??墒侨踝?,”山碧空霍然扭頭,目光如森然利劍,“你會和神談條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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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的目光里仿佛帶著實質的壓力,旭達汗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在這個老人暴露出真實的實力時,旭達汗發(fā)覺他脆弱得簡直像是螻蟻。他全身出汗,后心濕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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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其實有人愿意和你談條件的?!币粋€聲音從帳篷外傳來,“比如說你的舅舅?!?br/>  ?
  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揭開簾子走進帳篷。他全身上下裝飾的金鏈讓旭達汗眼前一亮,他的笑容開朗豪邁,也略微驅散了山碧空冷厲眼神投在旭達汗心底的陰影。呼都魯汗做了一個旭達汗完全沒有想到的舉動,他直接走到旭達汗面前雙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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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魯汗看起來滿心都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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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溫暖,一時竟不知是否應該推開這份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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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松開了手,也坐在旭達汗身邊,“旭達汗,我們都是草原人。說最直接的話。說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說得不好,雖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們還是敵人,我也要砍下你的頭?!彼f得坦蕩又真誠,“我希望給你一個機會,你應該對我說實話。我知道比莫干對你并不好,你當年曾經想要殺了他當大君,現(xiàn)在有什么理由為他賣命?僅僅為了你帕蘇爾家子孫的尊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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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陽部的那顏,不可能投奔朔北部,那樣非但我得不到什么,而且會永遠背上叛逆的罵名。我也不足以影響北都城里的局勢,比莫干忌憚我和貴木,沒有給我們任何實權,貴族們更不看重我們。我被派到這里,不過是一個傳話的人,話說完了,我就離開。這就是實話?!?br/>  ?
  呼都魯汗拍了拍旭達汗的肩膀,“別那么緊張,看你這么坐著,就像個鐵鑄的人,后背不酸痛么?”他站起身走到旭達汗背后,雙手有力地拍打旭達汗的肩膀,“放松身體,你的心里也會放松,仔細想想,也許你的情況沒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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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完全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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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對于青陽人來說,你是個流著朔北血的雜種,下賤、危險,骨子里是一頭狼,他們當然不會把權力交給你。難道他們等著你反過去咬斷他們的喉嚨么?”呼都魯汗的大手在旭達汗的肩上移動,緩慢有力的指壓讓他渾身放松,黃金王大概是從他的女人們那里學到了這種技巧,他伺候起旭達汗,就像一個卑賤的奴隸伺候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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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對于我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里流著尊貴的蒼狼之血,我們會把權力授予你,整個北都里沒有第二個人能獲得這種權力了,比莫干·帕蘇爾都不能擁有?!焙舳剪敽沟氖趾鋈煌O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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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力?”旭達汗猛地扭頭,直視呼都魯汗的眼睛,緩緩地重復了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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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力,我們會讓你帶著巨大的權力回到北都城,那時候貴族們會相信你的,他們會匍匐在你的腳下懇求你的賜予?!焙舳剪敽咕従彽鼐`開笑容,無人能想象這種親切甚至甜蜜的笑會出現(xiàn)在黃金王的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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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權力是什么?”旭達汗感覺到自己的舌頭發(f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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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下去的權力!”呼都魯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頓,“狼主會把這份權力賜予你,你可以分贈給青陽部里你喜歡的人。你親耳聽見狼主對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發(fā)誓屠滅的營寨都已經消失了。但是為了你,他的外孫,你可以破例。青陽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們,他們就獲得了活下去的權力。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比莫干·帕蘇爾?!?br/>  ?
  “這是……一個很大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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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許諾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魯汗攤開雙手,踱著步放聲歡笑,“我們還準備了一份更大的禮物送給你?!?br/>  ?
  “更大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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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把北都城作為狼主送給外孫的禮物,算不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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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都城么?”旭達汗再一次汗流浹背,“我不相信,你們?yōu)榱吮倍汲嵌鴣?,卻要在奪下之后把它送給我?我在你們的眼里是一個容易蠱惑的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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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該是你的,我們只是交還給你?!焙舳剪敽沟坏卣f,“這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讓我告訴你,他終將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帶著他的狼群。他非常愛他的女兒,你的母親,可惜她已經死了。這份愛他會轉交給你,身兼青陽帕蘇爾家和朔北部斡爾寒家族血統(tǒng)的你,將會成為草原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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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為草原大君,你將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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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愛的外甥,你真聰明。我們跋涉了上千里,戰(zhàn)死數(shù)萬人得到的東西,當然不會輕易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來這里不是為了表達仁慈和慷慨?!焙舳剪敽咕従彽卣f,“我們希望隨后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約,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郭勒爾所立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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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青陽部永遠成為朔北部的奴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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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旭達汗,我從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驕傲,就像你的父親。你想成為青陽的主人,當然不會答應一份踐踏青陽尊嚴的盟約。我們不會讓你為難,這份盟約會非常優(yōu)厚,青陽部和朔北部在這份盟約中平等,青陽部永為北陸之主。但是,作為交換,青陽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泗海征伐東陸,我們在東陸獲得的土地均歸于朔北,青陽不得染指。為了確保你不會在得到我們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內青陽部的兵力都交給朔北部支配?!?br/>  ?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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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足夠我們奪取東陸四州了。我曾聽東陸的商人們說,那里有幾十幾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輝煌,人們住在疊層的高樓里,瓦片上涂滿黃金,那里的貴人們人人都穿錦繡戴寶石,東陸的女人柔軟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會恨不得把她們喝下去……那時候你的舅舅會砍下東陸皇帝的頭,坐他的寶座,摟著他成千上萬的女人?!焙舳剪敽刮⑿χf,“那時候你會不會嫌棄北都城的破舊,來東陸投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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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攻東陸?”旭達汗脫口出,“這不可能,你們無法渡過天拓海峽?!?br/>  ?
  風炎皇帝北征蠻族后的幾十年里,無數(shù)蠻族年輕人想過要復仇,要讓蠻族的騎兵渡海去踐踏東陸人的土地,旭達汗也曾經沉迷于和年輕人們談論這個夢想。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困難遠非一代兩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礙就是大海。風炎朝之前,東陸人的海防薄弱,造船術領先蠻族不多。但是風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海去西陸開荒,造船術一日千里,宛州船廠可以制造出“獅門斗艦”那樣吃水深載人多的重型戰(zhàn)船,之后東陸人更從羽人那里獲得了寧州長船的技術,這種船更加輕便快捷,便于駕馭。蠻族人缺乏足夠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產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蠻族騎兵再強也沒有用,戰(zhàn)馬要想奔馳,先得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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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海峽對于蠻族來說是障礙,對于羽人卻不是。我可以保證,當呼都魯汗的騎兵推進到海邊時,會有上百艘羽人駕駛的長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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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想起戰(zhàn)場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經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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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們從這場戰(zhàn)爭里會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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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不需要任何戰(zhàn)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僅僅是忠誠,你將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陽的兵力借給呼都魯汗,向東陸大胤帝國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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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旭達汗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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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經拋棄了那國度?!鄙奖炭盏统恋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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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的思緒全亂了。在來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過形勢,他認定是比莫干和淳國的私下盟約激怒東陸皇帝,所以東陸皇帝轉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陽開戰(zhàn)。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獨大,這會是他談判的機會。可誰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無關……他感受到自己即將被卷入一場不可逆轉的巨變。那是一個巨大的命運轉輪,但旭達汗不知誰在推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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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辜負我們的慷慨。”呼都魯汗說,“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獲得那么優(yōu)厚的條件了?!?br/>  ?
  “這不是慷慨,是因為我還有用!你們需要一個帕蘇爾家的子孫繼續(xù)執(zhí)掌北都城,否則即便已踏入北都,你們也會遭到其它幾個部落的圍攻,和我們決戰(zhàn)之后,你們還有足夠的實力對付陽河、瀾馬、沙池和九煵么?”旭達汗忽地仰頭,直視呼都魯汗,“你們沒有。所以你們不會屠城,你們要一個人為你們收攏青陽剩余的男人,為你們作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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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你太聰明了。讓我這個當舅舅的又是開心,又是擔心。你繼承了我們斡爾寒家族的聰明,可如果被你這樣聰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焙舳剪敽沟偷偷匦α似饋恚澳阏f得不錯,雖然狼主是想把青陽滅族,但是我勸說他不要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部落的頭領,我千里迢迢來到北都城不僅僅為了報仇,也為了整個草原的權力。我們不想得到一個北都城主人的虛名,這個虛名可以繼續(xù)歸屬青陽部,我們要的結果是這一戰(zhàn)以后,帕蘇爾家和斡爾寒家從此訂盟,我們共同掌握北都,這樣合我們雙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沒有力量敢于違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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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以我為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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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陽光,而是帶著狼一樣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這個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個人在爭取?!?br/>  ?
  “你們要的……是一個叛徒。”旭達汗渾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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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背著手走向帳篷,指著不遠處的那座黃金裝飾的大帳,“我親愛的外甥,我給你時間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帳篷,你可以當青陽的英雄,拔刀殺進來,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條件……我的帳篷里很溫暖,有美麗柔軟的女人,也有我的許諾?!?br/>  ?
  旭達汗站在那座黃金大帳前,門外竟然沒有駐守的侍衛(wèi),狂風呼嘯而過,大帳頂上的蒼狼旗獵獵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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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半個夜晚過去了,旭達汗在朔北部的營寨里踱步,頂著風雪,但是嚴寒無法讓他的心恢復冷靜。他失敗了,并非因為他無能,而是青陽的大勢已經去了,一個戰(zhàn)敗部落的使節(jié),沒法憑著自己的力量強硬地昂起頭。偶爾有朔北武士從他身邊經過,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孤魂野鬼,到這里只是漫無目的地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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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走到了大帳前,聽見里面?zhèn)鱽須g快的笛子聲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著笑著喘息起來,發(fā)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聲越來越快,淡淡的酒香從不知哪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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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掉頭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開那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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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自己站在懸崖上,往前往后都會一腳踩空。他二十九歲了,這一次的抉擇會讓他登上權力的巔峰,或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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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呂鷹揚·旭達汗·帕蘇爾一生中最長的瞬間,他站在無邊的風雪中,聽見不知哪里來的狼嚎,聽見過去二十九年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涌,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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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母親了,那個喜歡穿紅色的美麗女人,每每帶著驕傲說,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朔北的血,和青陽的血一樣高貴!她貴為大閼氏,沒有人敢反駁,但她死于一次難產的時候,整個北都城的貴族臉上都帶著喜洋洋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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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褲子扎進膝蓋的痛苦了。他和貴木跪在一起,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帶著不屑?!八繁钡睦轻套影?,怎么都養(yǎng)不熟的。”有人這么說。貴木氣得顫抖,氣得流淚,旭達汗默默地忍受,跪著還把腰挺得筆直,他是絕不會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軟弱的,因為那樣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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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起那些冷得讓人絕望的夜晚了,他因為一些小事被那些貴族告狀,被父親禁閉在帳篷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無聲地咆哮,他咆哮說,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后悔,因為你們不該看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旭達汗·帕蘇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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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緊緊閉上眼睛,仰起頭,讓冰冷的雪花撲在臉上,張大嘴,讓寒冷的風灌進他的胸膛里。風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癡狂,那些男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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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泫然欲泣,淚水離開眼眶就已經冰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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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抹去臉上的雪花,掀開了金頂大帳的羊皮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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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吃了一驚。大帳里并沒有奢靡淫艷的場面,地下攤開幾十張氈子,氈子上擺著新烤的肉和飄香的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幾個摟抱在一起的女人發(fā)的??匆娦襁_汗進帳,她們立刻松脫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帳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騎兵的精銳散坐著飲酒,此刻都抬起頭,沉默地看著旭達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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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中的氈子一邊坐著含笑的呼都魯汗,另一邊是一個老人,黑面虬結的肌肉如同枯木,雙眼中透著血一般的紅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達汗,兇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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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孫旭達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時候,我經常想你們長什么樣子,像不像我?!崩先说吐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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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和所有狼騎兵不約而同地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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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覺得自己沉入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沒,無從抗拒,不能掙扎。他的心里異常平靜,甚至有隱隱的喜悅。他回到家了,在這里不會有人嘲笑他的血統(tǒng),也不會再有人斥責他的用心險毒,更不會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邊。他的身體里另一個旭達汗蘇醒了,旭達汗·斡爾寒,一匹生來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見漫延到天邊的大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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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跪了下去,把整個身體貼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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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拒絕了?只是拒絕和談?沒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著旭達汗的眼睛,臉白得像紙,“原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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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血管里流著我們斡爾寒家的血,卻是青陽部的說客?狼主不想見你,他要我告訴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腳面,承認他是你的外公,為他獻上生命;要么就像個堂堂正正的帕蘇爾家的男人那樣,等著他的刀落在你的頭上?!毙襁_汗緩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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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無力地靠在黃金寶座上,失神地望著旭達汗頭頂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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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默默地站在寶座前,沒有一絲表情,臉上的線條冷硬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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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達汗,我讓你作為使者去合談,卻被你的舅舅羞辱?!北饶傻吐曊f,“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br/>  ?
  “出發(fā)之前我就已經猜到。”旭達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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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詫異地抬起眉毛看著他,“你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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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父親,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女兒作為求和的籌碼,他會在意這兩個女兒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兒·斡爾寒,”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旭達汗聲音里出現(xiàn)一絲顫抖,“我尊敬他作為草原的英雄,他能夠摒棄人的怯懦和自私的愛做出那樣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魯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們真的會對家族的血脈有感情,那么他們不會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兒已經死了才回來!我在他們眼里什么都不是!”旭達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個青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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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低下頭,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聲說,“旭達汗,對于我們過去的爭斗,你的心里還存著傷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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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那樣,”旭達汗輕聲說,“我只是忽然想起母親來?!?br/>  ?
  比莫干和旭達汗四目相對,金帳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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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揮了揮手,“旭達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談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說,包括阿蘇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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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毙襁_汗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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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走到帳門口的時候,聽見后面?zhèn)鱽淼偷偷囊宦晣@息,比莫干說,“旭達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當年為什么非要爭這個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會和你一樣不擇手段吧?!?br/>  ?
  旭達汗驚得猛一轉身,看見比莫干已經從黃金寶座上起身,背著雙手漫步從帳后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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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走出金帳,貴木一頭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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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怎么樣?”貴木壓低了聲音問,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張望。但沒有人注意他們,城破在取,連金帳前的守衛(wèi)們也惶惶不可終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們機敏得就像是獵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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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懷疑。青陽部已經沒有可以一戰(zhàn)的人,朔北部現(xiàn)在忌憚的不過是北都城的一層城墻,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這個時候不會答應和談?!毙襁_汗低聲說,“朔北部會做那樣愚蠢的事情?跟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談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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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還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話?”貴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者和談,卻愿意和哥哥你和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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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別說這個,路上說話?!毙襁_汗遞過一個冷冷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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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倆各自翻身上馬,踏著積雪并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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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帳篷上壓著厚厚的積雪,寒風吹著羊皮簾子打在帳篷上“啪啪”作響。旭達汗和貴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雖然僅僅幾個月前這還是草原上最繁榮的大城。羊都已經殺完了,拉車的野馬也殺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戰(zhàn)馬,只有人還在喘氣兒了。用來預備好過冬的干草現(xiàn)在被挪做烤火柴,驚魂不定的人們對于溫度格外敏感,他們終日蜷縮在自己小小的帳篷里,守著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說什么話,仿佛那層布料能夠阻擋嚴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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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的目光默默地掃過路邊的凄涼景物,而后轉向天空。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極壓抑的氣他要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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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心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說說么?”貴木拉住韁繩,“我總覺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來以后心里一直有事?!?br/>  ?
  “貴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魯汗,那個我們要稱做舅舅的人,要扶我們成為北都城的主人?”旭達汗的眼角一跳,眸子里精光閃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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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可這是哥哥你說的?。 辟F木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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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的是黃金王和狼主告訴我,但我不信?!?br/>  ?
  “你不信?”貴木完全懵了。他記得旭達汗講述他面見蒙勒火兒的過程時,眼睛里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貴木心里也燒得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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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看到那群人的時候,我意識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么?”旭達汗的聲音里閃過一絲顫抖,“狼對于虛弱的同類,寧可殺死它們,也不會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規(guī)則,我們的外公蒙勒火兒,就是靠著勇氣和殺戮,依然掌握著朔北部的絕對權力。那么,我們如果接受朔北部雙手奉上的北都城,成為他們的傀儡,你覺得蒙勒火兒或者呼都魯汗能看得上我們?他們難道不會把我們也和其它獵物一起撕碎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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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陰陰地打了一個哆嗦,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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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人是不能夠成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里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達汗說得斬釘截鐵,“我能夠從蒙勒火兒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這讓我很高興。這是幼狼見到老狼的高興,但是幼狼得趕快學習老狼的技巧,否則有一天它會被老狼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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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們……我們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孫?。 辟F木瞪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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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們姓帕蘇爾?!毙襁_汗重重地拍在貴木的肩上,“永遠記住,你還是姓帕蘇爾,這姓氏很高貴,如果你放下帕蘇爾家子孫的榮耀去懇求狼主的關愛,那么你就求錯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后代,我們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訴他,我們不是屈服于他,而是他的伙伴!他們不能把我們撕碎了吃掉,因為我們和他們一起,能開拓更大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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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看著旭達汗的眼睛,旭達汗的瞳孔深處仿佛吞吐著火焰,冰冷卻熾熱。貴木舔舔嘴唇,覺得自己的后心濕透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看低這個哥哥了,哥哥琢磨的東西,他全然沒想到過,他雖然是個能撕碎惡狼的武士,但那顆心還蒙昧得像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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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下頭,“哥哥,我腦子笨,你能告訴我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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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帕蘇爾一生,從不靠別人的憐憫活著,”旭達汗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聲音說,“比莫干那個蠢才,還要猜我的心?我是為了我們受的委屈時候對抗他的么?笑話!”他的神色變得猙獰,眼角跳動,“我要的可不是一個王子的尊嚴?!?br/>  ?
  “哥哥你要整個草原?”貴木抬起頭,“你想當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持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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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旭達汗緩緩向著遠方伸出了手,緩緩地握拳,骨節(jié)卡卡作響,“我要向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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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了良久,貴木點點頭,“哥哥你指了路,貴木就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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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和巴夯走進金帳,發(fā)現(xiàn)偌大的帳篷里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兩人和遠處坐在黃金寶座上的比莫干,此外甚至沒有一個侍衛(w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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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次召見的重要,一齊單膝跪下,“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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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巴夯,我召你們來這里,是有事指派給你們去做?!北饶傻穆曇魮u搖傳來,冷漠、蕭瑟、不容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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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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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貴族們手里的武士和奴隸,我們還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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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帳兵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余人,大君的飛虎帳還有九百個人能戰(zhàn)斗,莫速爾家還有一千多個可用的男人,我們還能調動五千名奴隸,其它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貴族手里?!卑秃栈卮稹?br/>  ?
  “大概一萬人,曾經號稱二十萬個帶甲的男人的青陽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萬人……”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這一萬人,巴赫你指揮五千個受過訓練的武士,巴夯你指揮那五千個奴隸。我把我的纛賜予巴赫,把我的劍賜予巴夯,所有還忠于帕蘇爾家的男人都該聽你們的號令,違抗者你們皆可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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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心里一驚,急忙趴伏在地下,“請大君收回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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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把大君的兵權分為兩半,授予了他們兄弟,這是青陽部歷史上從未聽聞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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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遙遙看著比莫干,說得極慢極靜,“北都城還在大君的掌握中,請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們兄弟會拼死守護帕蘇爾家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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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一個好將軍,打仗不是我所長,我把權力授予你們,恰恰是要你們幫我守住這座城!”比莫干擺了擺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的忠誠,我還需要你們更加忠誠,因為北都里依舊忠誠的人已經不多?!?br/>  ?
  “大君不能這么說……”巴夯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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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不要以為這些天我在金帳里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會,是因為再召集大會,已經不會有什么人來了。貴族們對我這個大君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現(xiàn)在驚慌得像是被狼圍困的羊群,已經沒有了戰(zhàn)斗的心,他們只想知道狼什么時候進攻,要吃幾只羊才能吃飽,會不會吃到他們,之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人來要我和朔北部和談,是因為狼主已經立下屠城的誓言,誰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貴。而牧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親人,吃的也漸漸不夠,他們也怨恨我這個大君,是我不如父親,父親能在最糟糕的時候守住北都城。我卻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陽部的兵力和斗志而已?!北饶蓱K淡地笑笑,“巴夯,你們代我指揮守城,城里的人會更愿意相信吧?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們不用照顧我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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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巴夯急得想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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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按住弟弟,擺了擺手。他不再說話,默默地彎下腰去,雙手交疊在地上,額頭抵著掌心,這是蠻族人最嚴肅的大禮,是極高的許諾和誓言,巴夯沉默了片刻,也和哥哥一樣行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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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說得沒錯,其實現(xiàn)在說什么別的不過是照顧大君的面子。北都城成千上萬的帳篷里,男人女人都小聲地議論著大君的無能和一意孤行。如果最初和朔北部和談,損失的不過是些牛羊;如果開戰(zhàn)不是以那個狂熱的老奴隸木黎為統(tǒng)帥,傷亡大概不會那么慘重;如果不是誤信了只有十八歲的阿蘇勒大那顏,相信他在東陸學的兵法,就不會有第二次的覆滅。鐵浮屠滅了,九王從第一次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救回來的虎豹騎也滅了,連鷹一樣的鬼弓武士也只剩下區(qū)區(qū)幾十人和一個失去了一條胳膊的首領不花剌……原本草原的霸主青陽部在新大君幾次錯誤的決斷下面臨著滅族的危險,他們已經虛弱到朔北部都不愿意和談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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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族們在煽風點火,勸說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墻守衛(wèi),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現(xiàn)有的人手,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別讓那些餓得發(fā)瘋的窮人進來搶吃的。貴族們需要節(jié)省糧食,把多余的都集中起來喂好戰(zhàn)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許還有逃離的機會。而窮人們已經不顧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們敢做掉腦袋的事,兩天前,幾百個窮苦的牧民襲擊了一個貴族的寨子,被趕來的武士們從寨子外圍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們沒投降,而是扣著里面的人質,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東西,喝光了僅存的烈酒,之后強暴了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貴族女人們,殺死了她們,醉醺醺地拔刀沖出來,也不披甲,一個個死在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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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族們還在想怎么活下去,窮人們已經在想怎么死了。巴赫去看了那片被襲擊的寨子,滿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尸首堆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讓人作嘔的血腥氣,那些窮苦牧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發(fā)瘋一樣的吃肉、喝酒、強暴女人,巴赫能嗅出那寨子里濃重的死氣,那些窮苦牧民不是為了活命都鋌而走險,他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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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解下腰間的鐵劍,用力拋出,劍貼著地面一直滑到巴夯的面前,巴夯拾劍而起,和巴赫并肩出帳。巴赫拔了插在帳前的九尾大纛,兄弟兩人翻身上馬,在濃密的風雪中馳離金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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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沉默地坐著,聽著外面的馬蹄聲遠去,仰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俯視著寶座前空蕩蕩的一片,以往那里站滿了躬腰垂首的人,總讓人覺得無比的尊榮,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沒有人了,寒冷的空氣悄無聲息地流動著,卻顯得比那窮苦牧民的小帳篷還要蕭索,讓人心里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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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聲地笑了笑,拍了拍寶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這里,才知道你為什么變成那樣的性格……這個位置,真讓人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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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這個黃金鑄造的寶座,真是距離整個天下最遠的位置,偏偏還有人為了這位置不惜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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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從寶座后方的一角無聲地閃出,走到比莫干身邊,“大君,都準備好了,什么時候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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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比莫干扭著看著這個忠誠的伴當,“大閼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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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聽見了熟悉的、風鈴般的聲音從背后面來,叮叮咚咚的。他回過頭,看見白衣裳的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低著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里,縫了貂皮邊的風帽遮住她的臉龐,只能看見半張霜雪般的臉兒,和耳邊垂下的銀色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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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站了起來,“蘇瑪?!?br/>  ?
  大閼氏蘇瑪微微點頭,比莫干幾步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發(fā)覺那雙手冰冷。此時此刻,他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撫自己的妻子,只能雙不斷地擺動,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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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在帳外,隨時可以出發(fā)?!卑嘣艺f,“如果大君不改變主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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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低著頭,低低地嘆了口氣,“班扎烈,我知道叫你做這件事,是違背了你的本意……你是個勇敢的人,卻有一個懦弱的主子?!?br/>  ?
  “大君跟我就不用說這個了。”班扎烈在帳篷門前駐足,拉著簾子,并不回頭,“我們這些伴當,從跟上主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給主子了。何況,我知道主子不是沒膽的人?!?br/>  ?
  他出帳而去,偌大的金帳里,只剩下比莫干和蘇瑪。他們拉著手,四目相對,比莫干輕輕伸手去撫摸妻子的臉,艱難卻又舒心地笑了笑,“蘇瑪,到頭來,我還是個沒用的男人啊?!?br/>  ?
  蘇瑪?shù)纱笱劬?,伸手搖了搖,讓他別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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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看著自己的腳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他說出來覺得澀澀的,可還是必須出口,這也許是他最后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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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鼓足了勇氣,“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不如阿蘇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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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渾身一顫,長長的睫毛忽閃,目光卻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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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那么悲傷,那么絕望,他也是個孩子,卻站在你面前,對著九王的劍,把兩只胳膊張開護著你,就像是一只護雛的母雞似的。”比莫干說了出來,心里反而輕松了,笑笑,“他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么……可是他為了他要保護的人,是什么事都可以去做的??!你這么覺得……我從沒怪你,只是很妒忌?!?br/>  ?
  他抓了抓頭,“今天我能決心為你做這件事,心里很是開心,覺得自己終于有什么可以比上阿蘇勒了,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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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輕輕伸出手,捧著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剛才摩裟的結果,她的手微微透著暖意。比莫干的心里一顫,他伸出雙臂,把妻子狠狠地抱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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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我是愛你的啊……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可我第一次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我覺得那是天雷地火,幾乎把我給燒焦了。我生下來覺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沒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對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寶刀啊、名馬啊、女人啊,反正沒了還有新的,草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要什么沒有?可看著你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真蠢,盤韃天神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給我;我在乎的,距離我總是那么遠,那不是一匹烈馬可以馴服,也不是一件寶物可以去搶奪,”比莫干的聲音微微顫抖,“那是我熬盡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個女人的心?!?br/>  ?
  “盤韃天神還是可憐了我,給了我這個機會,可給得那么勉強……”比莫干接著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是個小賊,從阿蘇勒那里偷了你來,我總想看你對笑,你不笑我就擔心你想著阿蘇勒,心里難過的像是貓抓似的,可我拿你沒辦法,你從不向我這個大君要求什么,除了去救阿蘇勒,我覺得我沒什么可以討你開心,即使我擁有整個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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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撫摸著妻子的后背,“現(xiàn)在我有一個機會了,我要為你冒個險,把個人的尊嚴都賭上!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么?蘇瑪,你相信我是愛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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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很久,蘇瑪在他懷里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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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那樣我也可以沒有遺憾了?!北饶蔁o聲地笑了,他不想放開懷里這個溫軟的女人,可還是說,“時間差不多了,班扎烈在外面等我們,我們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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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蘇瑪?shù)膽阎型肆顺鋈ィ哆^黃金寶座上猩紅的斗篷披在肩上,牽住蘇瑪?shù)氖帧?br/>  ?
  他猶豫了片刻,又停下了,轉身看著妻子,“我做了件孩子氣的事——跟阿蘇勒說你跟我很好,還愿意幫我生一個男孩。我知道這樣阿蘇勒會難過,可我還是說了,就像示威似的……說完之后,心里卻沒有底,我知道你愿意幫我生一個孩子,可我想最后問你,你是因為嫁給了我,才愿意幫我生孩子,還是因為心里確實……喜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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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默默地看著他,他看不透蘇瑪?shù)捻?,那雙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見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沒了。他心里有些害怕那對眸子,因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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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笑,擺擺手:“我真是個婆婆媽媽的男人?!?br/>  ?
  他剛轉過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驚詫地回頭,妻子默默地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比莫干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那里面小小的心跳,連著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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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在他手心寫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br/>  ?
  比莫干嘆了口氣,自嘲地笑笑,“他父親是個怯懦的男人,你希望你的兒子也怯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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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還是在他手心寫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愛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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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覺著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動,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頭,用笑容掩飾他的百感交集。他從東陸的書上學到了“百感交集”這個詞,第一次那么深地體會到這個詞的意思。這一瞬間以往的酸辛和憤懣都涌了起來,可是那股暖流把這一切的東西都洗刷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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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和蘇瑪攜手走出金帳,黑暗里有數(shù)百騎在等待他們,圍繞著一輛漆黑的篷車。他們沒有打起旗幟,也沒有打起火把,難得的雪晴之夜,月光照在他們的鐵甲上,反射著凄冷的寒光。這是僅剩的飛虎帳騎兵,北都城里絕對忠于比莫干的武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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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把蘇瑪送上篷車,翻身上馬,“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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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篷里已經坐了一個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帳側閼氏勒摩,此刻這個瘋女人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正抱著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見蘇瑪,神色才松馳下來。蘇瑪坐到身邊,張開雙臂摟著勒摩,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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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和班扎烈并騎于篷車前,班扎烈壓低了聲音,“從南邊的城門出去,那里駐守的千夫長忠于大君,我已經和他說好了,消息不會外泄?!?br/>  ?
  “很好,”比莫干微微點頭,“路上你要當心?!?br/>  ?
  “就算狼主下了屠城令,也不會料到我們要用九百人護送大閼氏出城,只要不遭遇大隊的朔北人,我和這九百人殺得出去,可以一直護送大閼氏去瀾馬部,如果路上順利只需一個多月。根據(jù)阿摩敕帶回的消息,雖然他們不愿意派出救兵,但是相比青陽,他們對朔北部的畏懼更深,朔北那些狼一樣的男人根本沒有道義可講。所以我相信他們會保護大閼氏的,請大君放心?!?br/>  ?
  “很好,班扎烈,多虧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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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忽然伸手抓住了比莫干的手腕,眼睛里精光一閃,他沉默了一瞬,下了決心,“大君,你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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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比莫干出奇平靜,笑了笑,想要甩開班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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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都城已經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權分給巴赫和巴夯,也不過能延緩幾天半個月?!卑嘣也豢戏攀?,“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貴族們發(fā)現(xiàn)大君送走了大閼氏,一定會暴怒,也許有人會鬧著開城投降,甚至有人圍攻金帳,那時候,巴赫和巴夯也壓不住。留下來還有什么意義呢?城里的人已經根本不信我們能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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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是青陽的大君,是我決定和朔北部開戰(zhàn),如果我悄悄地送走了妻子,我這個大君再也沒有顏面面對城里的人,他們就算想要從我臉上踩過去,我也能理解,畢竟他們的親人都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了?!北饶蓢@了口氣,“我是個賭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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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不要這樣折損自己,你也曾上馬去跟朔北人拼殺,怎么能說是懦夫?”班扎烈嘆了口氣,“不過,大君娶了大閼氏之后,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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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洛兄弟也是這么說的?!?br/>  ?
  “大君,走吧!”班扎烈說,“就算是為了大閼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里,大閼氏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怎么過下半輩子?我一天不死,會拼命保護大閼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誰能說她那么美麗的女人不被搶去做了別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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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也不算是糟糕的結果吧……”比莫干低聲說,“好歹有人可以照顧她一生……她那么善良的女人,誰也不會對她不好。班扎烈,我不能走的,雖然我很想,可是我是青陽的大君,我沒有爺和父親的勇敢,保不住北都城,如果連守城到最后一刻的勇氣都沒有,我沒有過臉面對我們帕蘇爾家的列祖列宗?!?br/>  ?
  “誰還能守城?誰也守不住北都了!”班扎烈想不到更好的說辭,“大君,你留下來和尋死一樣?。 ?br/>  ?
  “不是尋死,蒙勒火兒要向帕蘇爾家復仇。如果帕蘇爾家的子孫都不在了,他就會把他的怒氣發(fā)泄到這座城里的每個人身上。我要等著蒙勒火兒來,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頭,請求他的寬恕。我要懇求他寬恕我犯下的錯,饒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么憤怒,就沖我來吧,我是青陽部的主人,這是我應當承擔的?!?br/>  ?
  “蒙勒火兒那個人,心里大得能裝下整個草原,卻又小得容不得一點仁慈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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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多不過是狼主把我的頭砍下來做成杯子喝酒?!北饶山K于甩脫了班扎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或許是最后一面吧……一直想問你,我是個好主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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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看著他的眼睛,他很少這么直視主子的眼睛,此刻那雙眼睛透著十二分的誠懇。讓班扎烈想起他五歲的時候被父親帶進金帳拜見他的主子,從此要作為伴當陪這個男人出生入死一輩子。那時候比莫干也不過是個小男孩,穿著駝色的大袖,神氣地昂著頭,腰間配著班扎烈從未見過的、鑲紅寶石的小佩刀。比莫干骨碌碌地轉著眼睛看了班扎烈好久,察覺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小佩刀,于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說,“賞給你的!以后好好跟著我立功,我會賞你好多好多的東西,叫女孩子們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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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發(fā)覺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過,主子的眼角已經有了絲絲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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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睛有點濕潤,低下頭,“不算個好主子吧,說過的話自己記不得,總埋怨人,沒怎么領兵打仗,也沒給我們這些伴當什么立功的機會……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還是做朋友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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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話一出口就后悔起來,雖然是城破在即,可他眼前的人畢竟還是青陽的大君,是一怒可以砍下自己頭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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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格外平靜,笑了笑,“其實我也這么想,阿爸挑我當大君,眼力可不那么好?!?br/>  ?
  他拉住了戰(zhàn)馬,“前面就是南門了,我在這里看著你們出去,不送你們到門口了。我不想再道別,沒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見我送你們走,會被貴族們非議?!?br/>  ?
  班扎烈在馬背上躬身行禮,而后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干神色平靜,微微低著頭,看著雪地反射著月光,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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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領車隊走向漆黑的南門,走出很遠,回頭看去,比莫干還孤零零地立馬于一地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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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站在城門的陰影里等待他。班扎烈走到他旁邊,也不下馬,“博爾忽,開門,不要弄出太大的聲音?!?br/>  ?
  “是?!鼻Х蜷L博爾忽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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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對著城頭上揚了揚手,封閉的銅質城門發(fā)出金屬摩擦的“咯咯”聲,緩緩打開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風卷著雪而來,直灌進班扎烈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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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出城!”班扎烈對駕車的武士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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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悄無聲息地出城,班扎烈低聲說,“博爾忽,記好了,有人問你。你只要說班扎烈騙你開了城門,你什么都不知道?!?br/>  ?
  “是,”博爾忽說,“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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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西,去瀾馬部。”班扎烈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忽意識到什么不對勁,厲聲喝問,“誰?你不是博爾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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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照在了那個人的臉上,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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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北都的城門轟然落下,把兩名正在出城的飛虎帳武士壓死在閘北下,整個隊伍被截成里外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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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比莫干知道這邊有什么不對,放聲大喝的同時,帶馬向著城門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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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無暇回答他的主子,他只有獨臂,但是拔刀的速度毫不遜人。他以馬刀抵在那個陌生人的喉間,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墻上,轉身大吼,“主子!別過來!”他同時對著城墻上高呼,“開門,不然殺了你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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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影們從四面八方涌出,有人以封在銅管里的火種點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傳遞,數(shù)百支火把將城門前照得一片通明。比莫干的雙眼一時間不能適應如此強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鋒刀,兜轉戰(zhàn)馬,從聲音分辨出四面八方都有人圍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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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橫刀防御,“朔北人進城了?班扎烈,發(fā)響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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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的箭囊里就有一支帶著哨子的響箭,但他沒有發(fā)箭,他看了火光里逼近的兩張面孔。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出乎意料的變故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居心。他一腳踢飛了那個冒充的博爾忽的人,這個人毫不重要,他對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護大君!保護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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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虎帳武士們拔刀向著比莫干逼近,他們都騎馬,數(shù)百騎駿馬組成了一個堅實的防御,刀鋒對外,把比莫干包圍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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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沒有阻止他們匯攏,而是在外面組成了更大的包圍圈。北都城的南門下忽然劍拔弩張,上千人把這片空蕩蕩的地方圍成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鐵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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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的眼睛終于適應了光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看清了領頭人的臉,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在兩家武士的簇擁之下,帶著詭異的神色看著比莫干。他們舉起手,兩家的武士都張弓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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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是要造反么?”班扎烈勒馬擋在比莫干的正面,“這是在北都城里,造反的人,決不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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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們并不造反,我們只是來看看所謂勇敢的青陽大君,高貴的帕蘇爾家子孫,是怎么在城破的時候不顧他的子民,自己帶著妻子逃亡的。”斡赤斤家主人冷笑,“我們只是看清那個懦夫的真面目,看他如何在殺死了自己的叔父,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之后,還卑躬屈膝地投靠朔北部,泄露我們的軍情,讓成千上萬的青陽人死在戰(zhàn)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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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心里徹寒,“你們知道你們自己在捏造什么么?你們想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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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有證據(jù),但是什么樣的證據(jù)能比得上北都城里幾十萬人的人證呢?他們很快就要親眼看到他們的大君,是如何帶著妻子和錢財逃跑了。你們和朔北狼主的合作從何時開始?是在你比莫干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蒙勒火兒在北都城里扶立的一個傀儡吧?”脫克勒家主人擊掌。一名脫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里的響箭,拉弓射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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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下!”班扎烈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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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來不及了,那支響箭帶著刺耳的鳴叫直升入夜空,表面抹的磷粉在空中摩擦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個北都城的武士們都會認為南門有敵情而向這邊涌來。他們將會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貴族們截獲的一幕。這才是班扎烈最擔心的。所以他之前沒有按照比莫干所說發(fā)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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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你本已經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負了?!蔽映嘟锛抑魅死淅涞匦α耍澳阃耸钦l送你上那位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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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動,他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是比莫干認出了他的唇形,“我們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來?!?br/>  ?
  比莫干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顧一切地高聲對著城外的方向大吼,“帶大閼氏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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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扎烈?guī)缀跏窃谕瑫r舉刀咆哮,“保護大君!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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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揮手,在飛虎帳騎兵們挺刀策馬而出的瞬間,數(shù)百支長箭離弦,穿透了他們的身體,下一刻更多的箭襲來,班扎烈被一箭貫穿了大腿,滾落馬鞍,看著箭雨從他的上方襲過,把那些圍繞著比莫干的武士們扎成刺猬。這些忠于比莫干的武士們在死前最后一刻仍舊提起馬鞍上的盾牌去翼護他們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經沒用了,他們把比莫干圍在中央,用自己的和戰(zhàn)馬的尸體組成了一面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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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沒有動,他聽箭嘯,聽著那些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武士們哀嚎,感覺到他們的血濺在自己身上。更讓他難過的是,在箭響之前,他聽見有個細微的聲音從城門外傳來,那是一個人用盡全力拍打著城門,發(fā)出鳴鳴的哭聲,她的耳朵上,銀色的鈴鐺叮叮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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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遠處的城墻轉角后,旭達汗和貴木背靠著城墻沉默著,聽著那邊的喧鬧,看著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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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來越多的火把正向這邊涌來,鐵蹄聲震耳欲聾。很快整個北都城能上陣的男人都要來了,將看著這場大戲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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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按著自己的心口,露出一個放松的笑來,“好了……一切都好了,時代就要變了……要變了?!?br/>  ?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他很少看見這個聰明的哥哥那么疲憊又那么歡喜,可是旭達汗臉上的神色讓他覺得分外陌生,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那邊有人憤怒地呼吼起來,喧囂聲更加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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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這樣的聲音……真好……這個時代……”旭達汗慢慢地彎下腰去,雙手捂著臉,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流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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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貴木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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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比莫干完了,你聽見了么?新時代要來了!”旭達汗抓住貴木的衣襟,瞪大眼睛看著他,“鐵沁王的時代!蠻族人將興起在九州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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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他垂擊自己的心口,“就是鐵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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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大君怎么會是內賊?”大合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是北都城的主子!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賣給蒙勒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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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說什么都沒用了,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說,從金帳里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兒來往的信件,從大君還是王子的時候就有。他們說大是受了蒙勒火兒的支持,殺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讓給他,老大君被他氣死了。所以蒙勒火兒在老大君死后立刻從北荒回來,這些都是他們商量好的?!卑⒛﹄菲>氲刈诘厣?,雙手插入頭發(fā)里,“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帶著大閼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門被截獲,北都城里幾萬人都親眼看到了?。 ?br/>  ?
  “完了……完了,”大合薩踉踉蹌蹌地退后幾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親叛族,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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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地怒吼,“比莫干那個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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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慢地恢復了平靜,聽著帳篷外鬧哄哄的,整個北都城像是一鍋沸騰的水。他覺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癱軟下去,喃喃地說,“他就真的那么愛蘇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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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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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帳里只有一個人。旭達汗·帕蘇爾站在金帳中央,背著手,仰頭端詳著帳篷頂上巨大的繡金圖騰,一只蜷曲身體隱藏在云霧中的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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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簾子被悄無聲息地掀開了,一個人緩步走到旭達汗背后,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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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沒有通報,你是不該踏入這座帳篷的,”旭達汗手指地面,“這是我帕蘇爾家的地方,以前是,現(xiàn)在也還是?!?br/>  ?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細長的眼角里有冰冷的光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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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皺了皺眉頭,臉上顯而易見地露出不悅,卻還是壓下了情緒,“旭達罕,你已經如愿地拿下了比莫干,可你還不是大君,別忙著發(fā)號施令。你對我們說的,算數(sh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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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合魯丁和脫克勒兩家的當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進來聽聽?”旭達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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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等斡赤斤家主人發(fā)話,脫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經猛地揭開簾子,出現(xiàn)在旭達罕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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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魯丁家主人呢?”旭達罕問,“到了我向各位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不必浪費時間?!?br/>  ?
  “額日敦達賚?”斡赤斤家主人臉上閃過難以覺察的笑意,“他還是個孩子,這樣機密的事情,他不參加更好。他為他父親的死正耿耿于懷,想要向朔北狼主復仇,這樣的人,和身為朔北狼主孫子的你,怕是沒什么好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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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罕微微一愣,“看來這個年輕人之所以那么痛恨我的哥哥,是你們讓他相信,比莫干真的要背叛青陽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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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沖動的孩子,還不懂得承擔起保護家族的責任,跟他說這些機密的事情,有意義嗎?”脫克勒家主人不耐煩地說,“你現(xiàn)在只要告訴我們,我們怎么能帶著自己的人,平安離開北都城,就夠了。如果你所謂狼主給你的特權是假的……”老人的話音里透出一股猙獰,“不要忘記現(xiàn)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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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笑笑,“怎么會是假的呢?蒙勒火兒·斡爾寒,那是我的外公啊。你們可以帶著家人平安地離開北都城,朔北人對你們的車隊不會攔截也不會追擊,你們會沿途得到保護,一直到北都城一百五十里外。但是,你們不能再回來,如今北都城一百里之內,所有人都在狼主要滅絕的名單上?!?br/>  ?
  “我們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著旭達罕的眼睛,“我們怎么知道出城了不會被朔北人一陣亂箭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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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罕還是笑,“試試不就可以了?今晚你們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車隊出城,先送幾個妻子出去,看看她們能不能走出這片死亡之地。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幾個來冒這個險。如果第一支車隊半路就被殺了,你們可以立刻殺了我報仇。反正我會留在北都城里,哪兒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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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意無意地解開領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鐵繩,鐵繩上穿著一塊帶有銹跡的鐵牌,一塊白狼團的銘牌,從那些死去的紅骨勇士的骷髏上摘下來的。他撥弄著那塊鐵牌,刮著鐵繩,發(fā)出讓人牙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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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崽子!”脫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聲音說,咬著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輪不到你這種人得意?!?br/>  ?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轉向旭達汗,“可以。但從此我們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們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談的,現(xiàn)在卻要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一輩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該有些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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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償?”旭達罕微微皺眉,“如今北都城里最有人力財力的就是你們這些大貴族,帕蘇爾家還有什么能拿出來補償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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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你旭達罕坐鎮(zhèn),我們怎么還敢從帕蘇爾家那里奪什么東西?”斡赤斤家主人陰陰地一笑,“不過我覺得合魯丁家在額日敦達賚的手里也沒什么機會了,大君就把這個小伙子派去戰(zhàn)場上給他的父親報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們兩個老人會幫著照看的?!?br/>  ?
  旭達罕沉吟了片刻,微微點頭,“這樣的人情不費我什么,我非常樂意。”他目光一閃,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剛才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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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旭達罕·帕蘇爾……還是旭達罕·斡爾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兩個人的笑聲越來越大,旭達罕先是沉默,慢慢地也開始笑,越笑越是開懷,最后三人拍著彼此的肩膀,就像是相交幾十年的好友,已經沒有了開始的劍拔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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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罕·帕蘇爾,”旭達罕說,“雖然我有那樣英雄的外公,但我的父親仍然是郭勒爾·帕蘇爾,我們都愛我的父親,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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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還是笑,“是是,我們都愛郭勒爾?!?br/>  ?
  “可惜他已經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盯著旭達汗的眼睛,“所以,不要耍任何花樣,你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沒能收拾掉我們幾個。我知道他一直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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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的生命起誓?!毙襁_汗手按胸口,“我還有最后一個忙,要兩位幫我?!?br/>  ?
  “你說?!蔽映嘟锛抑魅苏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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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嘆了口氣,“我的哥哥比莫干,他已經被剝奪了大君的身份,可他還活著。但我的舅舅呼都魯汗對我說,他可以把生命賜予任何一個人,只有比莫干·帕蘇爾是例外。因為他太欣賞這個男人,不能允許這個男人被他賜予生命茍活下去,這是對他的不敬?!?br/>  ?
  “原來是這件事?!蔽映嘟锛抑魅伺闹襁_汗的肩膀,“我們這些老家伙很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意,要么不做,要么做絕。如果比莫干還活著,你這個新大君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寶座上?這件事我們已經想好了,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br/>  ?
  “太好了。”旭達汗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今天晚上,第一隊大車就出發(fā)吧?!?br/>  ?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走向金帳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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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告別嗎?”旭達汗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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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我們今晚就隨第一隊大車離開了,還是應該告?zhèn)€別啊?!蔽映嘟锛抑魅诵πΓ瑖@口氣?!靶襁_汗,其實我很為你不值。以你的才能,十倍于你的哥哥,過去你的父親因為你不是純血的青陽人而不信你。現(xiàn)在你的外公會真的相信你嗎?你不是個純血的朔北人。你留下來,得到這個其實屬于朔北狼主的城,有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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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會屬于狼主的,我的舅舅已經向我保證,北都城還是青陽部的領地?!毙襁_汗說,“兩位家主如果有耐心,定會看到我好好地治理青陽部和北都城?!?br/>  ?
  斡赤斤家主人搖頭,“老了,耐心不夠了?!?br/>  ?
  兩人笑著出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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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按著腰刀,從金帳一角的幕后閃出,站到旭達汗身邊,對著金帳門口狠狠地啐了一口,“豬狗般的東西?!?br/>  ?
  “對將死的人沒必要太憤怒?!毙襁_汗淡淡的說,“我剛想和他們道個別,他們卻誤會了?!?br/>  ?
  貴木一愣,“哥哥你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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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兩個大貴族離開北都城,帶著上萬精壯男人、幾萬匹駿馬、還有金銀器皿寶刀弓箭無數(shù),對我們有意義么?”旭達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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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是沒意義,要我說,早該殺了這些人,可哥哥你剛拿下比莫干,如果這時候你真的對幾個大貴族動手,會不會失去支持?”貴木憂慮地說?!拔覀儸F(xiàn)在可是靠著他們的支持,才能站在這金帳里?!?br/>  ?
  “我們不必動手,”旭達汗笑,“有人會比我們更加憤怒,讓他知道一切,他會立刻拔刀砍下這兩個老東西的頭來。那個人,叫做額日敦達賚·合魯丁?!?br/>  ?
  “合魯丁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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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個,那是個沖動的年輕人,急切地想為父親報仇?!毙襁_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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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完全明白了,用力點頭,“那我派人去盯著他們的動靜,他們可別今晚真的跟著第一個車隊出城,那我們就再也找不著他們了?!?br/>  ?
  “不會,絕不會,”旭達汗擺擺手,“尊貴的當家主們,怎么會自己沖在前鋒線上冒險?他們還等著接收合魯丁家的財產和女人,還會在北都城呆幾天。我也想多給他們幾天時間?!?br/>  ?
  “哥哥你想讓他們活到什么時侯?”貴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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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他們去陪陪比莫干?!毙襁_汗淡淡地說,回復到仰頭而望的姿勢,喃喃地說,“父親和比莫干在的時候,在這里就總得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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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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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氏莫速爾家的寨子,巴赫悄悄地揭開簾子的一線看向外面。今夜的夜色出奇得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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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默默地放下簾子,轉身看著弟弟巴夯,巴夯盤腿坐在火盆邊喝著一壺酒,臉上通紅,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憤怒,眼睛里卻空落落的,比外面的雪地還荒涼。這個勇敢的鐵牙武士從未流露出這樣的眼神。巴赫走過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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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影無聲的閃進帳篷,巴夯眼里兇光一跳,伸左手按在刀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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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叔叔。”巴赫的兒子匝兒花急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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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上去抓住兒子的肩膀,“慢慢說?!?br/>  ?
  “出大事了,如今城里上上下下都說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撐不下去了,先是派旭達汗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后又偷偷地帶著大閼氏要出城逃走,拋下整個青陽部的人。人人都憤怒,有人說其實第一戰(zhàn)的時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一萬親兵,其實已經打敗了朔北人,青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大君的錯?!?br/>  ?
  “昨夜出的事,今夜就滿城的傳聞,有人在散布消息?!卑秃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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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族們聚在一起商議,說現(xiàn)在大君不能信任,要重開‘五老議政’的祖制!”匝兒花說,“明天一早,合魯丁、斡赤斤、脫克勒家的主人就要在金帳里開會,他們推選了旭達汗當帕蘇爾家的代表,其他的貴族都有份旁聽,要討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處置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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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該把他們的頭一個個地擰下來!”巴夯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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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吃了一驚,他從未聽見巴夯這么說話,冷澀又兇狠,話音里藏著要把什么人的喉嚨咬斷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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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拿他們沒辦法……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巴夯的聲音低落下去。他誰也不看,舉起酒壺把烈酒澆在火盆里,火焰霍地竄高,一閃而滅,巴夯狠狠地把空酒壺在地下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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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置大君,”巴赫低聲說,“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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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匝兒花猶豫了一會兒,小心地看看父親的臉色,“若是幾個大貴族意見一樣……真能廢掉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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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巴赫說,“可要造反的人,膽子都不會小?!?br/>  ?
  “若是大君被廢了,我們家……”匝兒花不敢說下去了,誰都知道巴赫巴夯這對兄弟在比莫干即位之前就是鐵了心的長子一黨,比莫干一倒,莫速爾這個家族在北都城里就失去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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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消息吧,看看外面那些人,我們沒辦法的?!卑秃盏偷偷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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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那些盔甲森嚴的武士并不是巴赫巴夯訓出來的鐵騎兵,那些是三大貴族家里的武士,派來是為了封鎖這里。大君走前把九尾大纛和佩劍留給了莫速爾家這對兄弟,此事他們被看做叛徒的走狗,已經沒有權力踏出這個寨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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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告訴阿蘇勒大那顏知道,”巴赫囑咐兒子,“那個年輕人已經盡了全力,別把他再卷進來了?!?br/>  ?
  他默默地站在帳篷簾子后,聽著外面風吹大旗呼啦啦的聲音。那是九尾大纛,象征著無上權力和尊榮的青陽豹子旗,曾經足以號令整個草原,巴赫可以想見旗桿上的九條白色豹尾在朔風里狂亂的飛舞……此刻他就插在莫速爾家的帳篷外,可甚至不足以擋住外面那些武士沖進來殺死寨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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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舊事涌上巴赫的心頭。許多年前他選擇了比莫干的長子窩棚,不僅僅為了捍衛(wèi)青陽部帕蘇爾家的純血,也為了鐵氏莫速爾家在這北都城里的未來。他不像憨直的弟弟,他的心里始終存著家長的私心,要借比莫干這位未來的大君振新莫速爾家。十幾年來和三子窩棚明爭暗斗,十幾年來艱難險阻帶傷無數(shù),終于看到比莫干坐上大君的寶座,本以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伤繁崩莵砹?,木犁死了,北都城就要亡了,如今連大君都成了風里一棵飄搖的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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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速爾家也會在這場浩劫里滅亡吧?他想,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被刀柄磨出了繭子堅硬如鐵,可還是弱了,保不住莫速爾家,更保不住北都城,鐵晉·巴赫·莫速爾,在傾城之時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持刀男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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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苦花那么多心思呢?他鐵一樣冷硬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也許還不如像那個憨直的弟弟一樣任意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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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轉身,走到火盆邊坐下,拾起一只酒壺仰頭痛飲。巴夯倒被哥哥的一反常態(tài)驚到了,呆呆地看著,知道巴赫把空了的酒壺扔在地上,抹去滿嘴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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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該把他們的頭一個個擰下來!”巴赫低聲說,“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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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月光照在北都城南門的城頭上,兩個人裹著黑色的貂氅站在寒風里,其中一個人的嘴角閃著微弱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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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差不多了。”斡赤斤家主人從嘴邊摘下煙鍋,對城下?lián)]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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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的武士們摸著黑跑到城門邊,拉開鐵制門閂,十幾個人合力推開了城門。他們盡量輕手輕腳,但是略微生銹的鐵樞還是發(fā)出了另人牙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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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賬!”斡赤斤家主人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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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沒有人聽見,斡赤斤家的武士們已經接管了這個城門,周圍兩里之內,非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親信武士不得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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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克勒家主人一揮手,五百名精通弓箭的武士在城門兩側列出鶴翼,張弓搭箭,引弦待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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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靜悄悄地,白皚皚的雪地里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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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輛漆黑的篷車穿過鶴翼中間的夾道出城,每輛篷車都有二十名精銳的騎馬武士護送,刀弓甲胄整齊,駕車的人也在身邊插著一丈七尺的長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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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一出城,城門立刻閉合,武士們松開了弓弦,不約而同地擦了擦額角的汗。主子命令他們開城他們不得不聽從,但是誰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這開門的片刻,沒準兒狼騎兵就沖了進來。他們中有人曾親眼看見狼騎兵披著羊皮,忍著酷寒,在臺納勒河邊的雪下長時間埋伏,那簡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但是狼騎兵能做到并不奇怪,青陽人心里隱隱都這么覺得,因為那些狼騎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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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瞇起眼睛,看著那支小小的車隊漸行漸遠,再往前就是朔北人插下的紅旗了。血一樣鮮紅的旗在夜里看來是一團漆黑,隨風舞動,像個被釘死在旗桿上的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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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剩兩百步?!泵摽死占抑魅怂浪蓝⒅敲嫫?,車隊距離它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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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他這句話,一聲凄厲的鳥鳴忽然橫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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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禿鷲!”脫克勒家主人聲音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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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月光照的銀白的雪地忽然翻開了一塊,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動羊皮,把積在上面的雪粉灑向天空,順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幾名埋伏在那里的狼騎兵同時現(xiàn)身,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從兩側迅速的逼近車隊。巨狼腥臊的味道讓車隊中的人腦海里一片眩暈,但是好歹馬匹還都保持了冷靜,它們看不見,聽不見,也聞不到氣味,只是本能地覺察到危險逼近。戰(zhàn)馬聚在篷車的周圍,騎槍向外,組成了防御的圈子,駕車的人拔出了長梭,他身旁的武士則拉開了長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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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狼急速奔馳的時候不亞于烈馬,綠瑩瑩的狼眼里閃動著對肉食的渴望。他們逼近了,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士都是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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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感覺到嘴唇發(fā)干,摘下煙鍋不停的舔著,脫克勒家主人指節(jié)爆響,在貂氅下按住了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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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名駕車的武士對視一眼,用早已點燃的火絨點亮了車棚前懸掛的燈。那是一盞普通的燈,只是外面罩了暗紅色的布,發(fā)出的光曖昧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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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騎兵們看見那紅燈的瞬間,一同勒緊了韁繩。饑餓的狼眼看就要失去這些新鮮的血食,憤怒的低吼起來,但是狼騎兵們毫不留情地用鐵鞭打在它們的脖子上,讓巨狼不得不屈從主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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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騎兵們帶著巨狼緩慢地逼近到車隊邊,為首的朔北武士盯著兩盞紅燈看了很久,慢慢地把目光移開。十幾匹巨狼后腿彎曲蹲了下去,在車隊的兩側列隊。駕車的武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抖動馬韁,恨不得早一些離開這些可怖的畜生,護送的武士們更害怕,那些狼吐著長舌,牙齒上發(fā)射著鐵一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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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出了幾十步,狼騎兵的頭領忽然低喝,“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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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送武士們一起調轉馬頭,緊張地平端騎槍。城墻上,斡赤斤家主人心里一緊,攥緊了煙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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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一匹馬?!崩球T兵頭領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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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武士下了馬,跳上篷車,把自己養(yǎng)了幾年的駿馬丟棄在雪地里,對于這一切茫然無知的馬兒緊張地豎著耳朵,胸廓張合,吞吐白氣。而整個車隊帶著死里逃生般的狂喜,向著南面狂奔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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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背后那匹馬痛苦的哀鳴,但他們不敢回頭,只是一路狂奔。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在城墻上,看著十幾頭狼從四面八方圍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馬,同時咬住它身體的一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開,馬血染紅了大片的雪地,巨狼們嚼著自己得到的一片肉大口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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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克勒家主人極慢極慢地打了個哆嗦,覺得那股血腥氣直涌到他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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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后,一道明亮的光從正南方沖上天空,在夜空里爆開后熄滅。那是暗號,當車隊達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會對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桿里灌了火油,她的亮光在夜里幾十里外都看得見。脫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去,一顆心落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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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汗那個家伙,在狼主面前倒還說得上話?!蔽映嘟锛抑魅速澷p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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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篷車里的是誰?真是你的幾個女人?”脫克勒家的主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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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不是,是我的長子和幼子,你那篷車里的是誰?”斡赤斤家主人向著漆黑的夜色里吐出一口青煙,神色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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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克勒家主人臉上變色,眼角抽動了一下,“你的長子幼子?你敢拿他們的命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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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賭總得下重注。旭達汗那個狼崽子,沒法相信,但是第一個車隊我猜能安全的離開,因為旭達汗現(xiàn)在還靠著我們,他要做點事情來對我們表露誠意?!蔽映嘟锛抑魅速瓢恋男π?,“現(xiàn)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里,兒子們會有一天長大成人,為我復仇。我可以輕松地和旭達汗玩玩?!?br/>  ?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愣,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唉!我真傻了,我在車里只是放了幾頭捆起來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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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主人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別懊喪,旭達汗要翻臉也不會那么快,我不還留在北都城里么?我也想活著離開這鬼地方?!?br/>  ?
  “我們該怎么辦?”脫克勒家主人誠懇地問。他和斡赤斤家主人從小是好朋友,一直覺得兩人兩家都不相上下,說不上誰聽誰的,可這回真的是服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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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好讓比莫干去死了?!蔽映嘟锛抑魅税褵熷佋诙廛ι峡牧丝?,皺著眉頭呼出肺里最后一口煙,“旭達汗展示了好意,輪到我們報答了?!?br/>  ?
  脫克勒家主人嘆了口氣,“其實比莫干倒不能說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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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不是這么說呢?”斡赤斤家主人攤攤手,“可我們這樣的老家伙,總得先為自己家里考慮。這城就要破了,別人的命,哪里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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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都城外,朔北部營寨,蒙勒火兒·斡爾寒牽著他的巨狼,圍繞營寨緩步而行,山碧空雙手籠在貂皮大袖中,騎馬跟在他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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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這么過的,”蒙勒火兒說,“牽著狼,走在一望無際的雪里,有時候擔心走進去了,就再也走不出來,可也不害怕,心里想很多的事?!?br/>  ?
  “三十年沉思,能夠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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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想明白了,還有些事,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法想明白?!泵衫栈饍盒α诵?,對著夜空長長吁出一口白氣,白氣后面,是一輪這些天來罕見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的發(fā)青的夜空中,如同纖細的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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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鄙奖炭招?,“是因為從帕蘇爾家那里奪回了外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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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脈,但是多一個后代還不至于讓我那么開心?!泵衫栈饍浩届o地說,“我沒有告訴過你么?雖然我只有呼都魯汗這一個兒子,可我有很多的后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紅骨的勇士們?!?br/>  ?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用自己的血親后代組成的軍隊?難怪有人說白狼團永遠不會背叛蒙勒火兒·斡爾寒,在白狼團里您就是神……”他話音一轉,“該有很多的女人怨恨著狼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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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說是怨恨么?”蒙勒火兒搖頭,“是仇恨,她們眼里我是野獸,被野獸凌辱的女人不會埋怨,只會仇恨?!?br/>  ?
  “狼主這樣的英雄,本該是草原上所有女人所共仰的男子,為什么選擇把自己的樣子變成魔鬼?”山碧空看著蒙勒火兒的紅瞳,那眸子的深處,仿佛有膿腥的血在慢慢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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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愛過一個女人,她很美,我的女兒勒摩長得很像她,”蒙勒火兒踩了踩腳下的土地,“可她死了很多年了,她的尸體在土地里已經爛光了。男人不能選擇女人作為歸宿,男人和女人會相互背叛,也會有人先死去,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若是懦夫,就會孤獨地哭泣?!?br/>  ?
  “那男人的歸宿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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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場,”蒙勒火兒簡簡單單地回答,“戰(zhàn)場永遠不會拋棄你,你殺不了人的時候,你就該死了,沒時間悲傷?!?br/>  ?
  山碧空低著頭,看著腳下白皚皚的,沉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時候真是固執(zhí),我有個朋友雷碧城,也會說和狼主一樣冷硬的話,讓人聽了心里難過?!彼D了頓,“狼主還沒有告訴我,今夜為什么那么開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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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又有一場戰(zhàn)爭要開始了?!?br/>  ?
  “新的戰(zhàn)爭?”山碧空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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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勒火兒遙遙指著南方黑暗里不可見的地方,那是北都城的方向,“就在那座城里,會有一場戰(zhàn)爭,青陽部的男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拔刀對準彼此。我們不用動手,只要旁觀,像是看斗獸那樣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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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主授予旭達汗的權力是……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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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誘餌……不過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好外孫能夠活到最后,把那個誘餌吞下去當食物?!泵衫栈饍盒π?,“如果他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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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千人圍在金帳前,他們在等待貴族們議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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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陽部在幾十年后又一次恢復了“五老議政”的制度,前一次還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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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及其特殊的時候,當大君不能理事時,才會讓大貴族們一起開會,討論對策。欽達翰王時候的“五老議政”,是因為那時候這個草原之主還年幼,而這一次,是因為要被審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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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達翰王的孫子比莫干·帕蘇爾,登位僅僅一年多之后,被查出他勾結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殺死叔父、逼死父親、奪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還向朔北部的惡魔出賣了青陽部的軍情,從而無數(shù)青陽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于他的木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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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這些日子,幾乎每一個家庭,從貴族到奴隸,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戰(zhàn)場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要出城和朔北部決戰(zhàn),一次次損失更加慘重,現(xiàn)在人們終于知道了原因。青陽部上下所有貴族目睹了大君逃離的車駕被截獲,以及那些寫在羊皮紙上的來信之后,都沉默的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魯·帕蘇爾在上一場戰(zhàn)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帳篷,這張青陽的神弓已經斷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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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陽就要亡了,死于自己的主人之手。這將是翰州草原上從未有過的笑柄,令青陽的男人們雖死仍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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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帳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青陽部里僅次于帕蘇爾家的大貴族家主額日敦達賚·合魯丁走了出來,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跟在他身后的,是帕蘇爾家的代表旭達汗·帕蘇爾和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家主,如今這四家共同決定著北都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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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額日敦達賚面對金帳前的小貴族和他們的從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陽的叛徒比莫干·帕蘇爾,他叛逆的證據(jù)無可否認,是他害死了青陽的好男兒和我的父親,”他的眼角跳動,臉色變的猙獰,“我們已經決定,他當被處以囊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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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囊刑,這個古老的名字讓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有激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這是他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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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憤怒的情緒在人群中高速地傳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來,在靴子上擦的雪亮,高舉起來虛劈,想要劈砍那個背親叛族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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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光映日,旭達汗沉默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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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氏夫人端著一碗面走進帳篷,坐到床邊,摸了摸阿蘇勒的額頭。額頭上細細的一層汗,阿蘇勒依然緊閉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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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每一次從戰(zhàn)場上歸來,這個年輕人都會長時間地昏睡不醒,絕不是受傷的緣故。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青銅之血正在逐步侵蝕他的身體,他變的強壯了,可是從未遠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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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轉過身,給炭盆里添上新的炭,再轉身回來的時候,微微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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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已經醒了,睜眼看著上面,看著五彩搓花繩下面的那枚小銅鈴。他的臉上呆滯無神,瞳仁像是兩粒漆黑的煤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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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體真叫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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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就醒了,那時候姆媽你不在,我又睡了過去,很累,不想醒過來?!卑⑻K勒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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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想了,戰(zhàn)場上的勝負,不是你一個人能扭轉的,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庇⑹戏蛉藝@了口氣,“起來吃碗面,你都不知道自己餓的快沒人形了,這些天只靠給你喂點羊奶過活?!?br/>  ?
  她扶著阿蘇勒坐了起來,把面碗遞到他手里,辣燜羊肉蓋在手搟的寬面上,澆了調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層鮮亮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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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對著那張英氣又慈祥的臉,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勉強地笑了笑,伸手接過了英氏夫人遞過來的碗。羊肉香和蕎麥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藝總能讓他胃口大開。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那濃郁的肉味讓他克制不住的驚恐,胃里一陣翻騰,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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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姆媽……對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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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有什么對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就先別吃這樣油重的東西,我去給你熬一點粥喝?!庇⑹戏蛉苏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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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不想吃東西,姆媽,我再睡一會兒?!卑⑻K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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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br/>  ?
  阿蘇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舊看著那枚小銅鈴。他不敢告訴英氏夫人他為什么嘔吐,因為他剛從一個夢里醒來,世界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濃郁的血腥味彌漫到各個角落,他咆哮著揮舞刀劍砍殺,不知疲倦,不知畏懼,每一次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都讓他振奮,他貪婪地舔著濺到嘴邊的血,享受著那股味道,期待著那味道更濃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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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媽,這幾天外面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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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氏夫人笑笑,“沒事,不花剌都回來了……不過損失是很慘重,大君和幾個大貴族天天商量該怎么辦,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結果??蛇@些不是大那顏的錯,大那顏的一萬一千人,也殺了上萬的朔北人,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那顏是了不起的男子漢了?!?br/>  ?
  “那些都是我殺的人。”阿蘇勒在自己心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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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萬個青陽人和幾萬個朔北人因為他死在戰(zhàn)場上,可一切都沒改變,因為他的奮武只不過多流了幾萬人的血。他太弱小,說下了豪言壯語,卻沒有能力去做到,他沒有把碎箭之陣學精,沒有保守住出兵時間的秘密,沒能及時擊潰那個辰月教士,可說后悔,已經太晚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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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一直沒來……他是怨我么?”阿蘇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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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的事,大君很好,沒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貴族們議事,太忙了?!庇⑹戏蛉嗣φ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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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神色讓阿蘇勒心里一凜。他心思很細,上一次英氏夫人對他說起木犁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相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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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很埋怨我么?”他不由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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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輕輕撫摸阿蘇勒的額頭,“怎么會呢?你想想怎么會呢,你的哥哥比莫干,是很愛你的啊?!?br/>  ?
  阿蘇勒不再說話,默默地想著比莫干授予他一萬飛虎帳騎兵時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見哥哥,再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還能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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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人敢擅闖?”巴扎的怒喝聲從帳篷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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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五老議政會’對叛賊比莫干的審判結果,北都城里每一個貴族都該知道!”一個冷硬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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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有人說話,取而代之的是長刀出鞘的聲音,顯然巴扎已經和那個人拔刀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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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蘇勒跳下床沖出了帳篷。雪地里站著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后插著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傳話的人才有的標記,他和巴扎的刀都出鞘半尺,對視的眼睛里殺氣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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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看見阿蘇勒,巴扎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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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瞬間的出神讓那個斡赤斤家的武士占據(jù)了先機,他拔刀抵在了巴扎的喉間,疾步而進。巴扎沒有選擇,飛快地后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馬草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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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的武士掃視沖出帳篷的阿蘇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后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頓地誦讀,“‘五老議政會’令,比莫干·帕蘇爾背棄祖先英靈,勾結朔北部,暗殺叔父、威逼父親、竊取大君之位,處囊刑,今日執(zh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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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囊刑!聽到這個名字,阿蘇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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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扔下你的刀,否則砍下你的頭!”一柄長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頸。持刀的是巴魯,他是聞聲趕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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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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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魯還在發(fā)愣,巴扎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奪了過來,一肘擊打在那個武士的臉頰上,把他打翻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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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這個人有什么用?”巴扎一推巴魯?shù)念^,“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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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魯心里一寒,順著巴扎一推看向背后,看見阿蘇勒只披了一件絲綢睡袍的背影踉蹌奔跑在雪地里。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著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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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魯急得在那個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腳,“早該一刀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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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狂奔在雪地里,北都城的街上只有過節(jié)的時候才有那么多人,這些人全部向著金帳前匯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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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追著那人流,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夔鼓聲響起在遠處,一聲聲越來越沉重,鼓點越來越密集,那是即將處決比莫干的鼓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時候是不是只能面對著一具尸體。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用那股寒冷支撐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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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時候,這世界仿佛顛倒過來。他無法相信比莫干會是那個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蘇瑪?shù)恼煞颍鞘莻€誓言要捍衛(wèi)帕蘇爾家尊嚴的男人,還欣喜地等待著兒子的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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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會是叛徒呢?那個說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愛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賭上自己和妻子的未來去當一個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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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的人??!他是青陽部尊貴的大君?。?br/>  ?
  一定有什么錯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阿蘇勒心里有個聲音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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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死了,蘇瑪怎么辦?他不敢想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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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鼓聲越來越急了,阿蘇勒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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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被黑暗籠罩著。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聲宣告著他的生命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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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但即使他現(xiàn)在大聲地呼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著自己,想著妻子,沒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貴族。他很后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后一次分別得時候曾經緊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說,這世上從沒有永恒的朋友或者敵人,與其提防敵人,不如多花點心思提防朋友,因為朋友的背叛會更加危險。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誰,但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那樣的話他最該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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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子鄢苦笑著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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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東陸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也許將來有一天他也一樣會背叛,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比莫干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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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子鄢說過開春化雪的時候他會回來,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來,會發(fā)現(xiàn)北都城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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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何始終猶豫著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他。其實父親一直都希望他更堅強些、更狡詐、更機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樣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責任??伤麤]有理會父親眼里的訓斥,他太自負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力,又懂東陸人的統(tǒng)御之術,相信自己可以當一個比父親更好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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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直到臨死的時候還在等著他長大吧?可父親沒有等到,只能匆匆把這座城市傳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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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么樣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頭暈過去之前,那個獨臂的班扎烈硬撐著腿上的箭傷站了起來,從一匹已經死去的戰(zhàn)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擋在他的面前。之后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雙膝跪在地上,單手扣住盾牌的邊緣讓它樹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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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不知道阿蘇勒怎么樣了。這道這時候他才后悔,他應該早一點去看一眼那個昏死的弟弟,雖然他沒能帶來勝利,可這個溫和的孩子終于屈服于他瘋狂的血液咆哮著在戰(zhàn)場上殺戮。他已經盡了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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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為他就要死了,他的靈魂即將散去,記憶也不服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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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不敢想蘇瑪,他聽見城門外那個奮力拍門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蘇瑪,可那個小小的女人又怎么能拍開北都城門?她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聽自己的話呢?她應該走的啊,帶著他們的孩子。那么多次自己都聽了她的話,最后一次她卻不肯聽自己的話……她舍不下自己么?如果真的舍不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呢?他跟在那馬車后面慢慢地走著時,多么希望蘇瑪能撲下馬車來向著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馬車去城門邊,因為他不知道怎么說告別的話,他怕自己會在班扎烈的面前像個女人那樣留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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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始終還存著一個心結,他覺得他愛蘇瑪,遠遠超過了蘇瑪愛他??墒沁@樣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他卻舍不得。蘇瑪冷漠而順從的時候,他無數(shù)次地想要去寵幸更多的女人來報復她,可他沒有,因為他想即便那樣蘇瑪也還是會平靜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點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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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著他的馬皮囊密不透風。他很想有半日的時間好好想想他這一生,這時候鼓聲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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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觀的人群也在同一時間安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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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馱著馬皮囊的戰(zhàn)馬馳入金帳前的雪地中央,解開了皮繩,把馬皮囊扔在雪地里。那邊帶著牛角冠的巫師唱起了祝詞,八名武士松開了戰(zhàn)馬的韁繩。八匹戰(zhàn)馬并排奔馳,像是八齒的梳子那樣在雪地上留下痕跡,第一次它們避開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馬踩了上去,革囊劇烈地抽搐起來,想是一只干了的海蝦那樣弓起身來,但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里面的罪人已經被堵死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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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草原上曾經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會把他們裝入馬皮縫制的革囊里,用烈馬輪番地踐踏而死。這是最殘酷的刑罰之一,革囊里的人不能發(fā)出聲音,所見的只有一片黑暗,他們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馬蹄會踏到他們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騎馬的武士們會謹慎地控制著節(jié)奏,一開始,他們只是命令戰(zhàn)馬用打了鐵掌的蹄子去踢,這只會弄斷罪人的骨頭,讓他們痛苦不堪,漸漸地他們會命令戰(zhàn)馬去踩,這會毀掉罪人的背脊和內臟,最后,他們會來回奔馳輪番踐踏。整個行刑的過程會持續(xù)很久,打開革囊的時候,里面是些難以辨認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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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匹馬的鐵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里翻滾,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顏色暈染開來,誰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頭斷裂了,但是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他們可以想見那罪人所受的痛苦,這是為了償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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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馬們在革囊邊圍成了圈子,他們輪番踢著革囊,就像是東陸人玩蹴鞠,革囊里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里翻滾去閃避。但他看不見,只是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過,每個方位都有一匹馬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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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看他的掙扎,是看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淪落得連奴隸都不如。他的一切掙扎都是無謂的,像是貓爪里的老鼠。他掙扎,只不過讓圍觀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歡喜和復仇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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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披著白色狐貍裘的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入了刑場,她撲在那個革囊上,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悲痛欲絕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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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刑的武士們吃驚地閃避。他們認得出那個女人是過去的大閼氏,這個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單上,武士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請示刑場的斡赤斤家主人。圍觀的人多半沒有機會這么近地目睹尊貴的大君妻子,都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昔日的女奴,傳言她的美貌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丟了魂魄似的,于是不惜一切代價從自己的弟弟那里搶來。男人們在酒后秘密地討論這個大君的女人,帶著艷慕的心,可是現(xiàn)在他們失望了,那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不魅惑,她根本還是個長著孩子面孔、蒼白、瘦弱的女孩,那個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極不相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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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賬!不是說了要把她看起來的么?”脫克勒家主人不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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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不也好么?”旭達汗幽幽地說,“聽見她的哭聲,比莫干的痛苦會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著天空,深深地嘆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情沒做成,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死了。諸位家主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