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披麻戴孝、潑婦罵街般圍在鹽運使府的人,雖然也給孟學(xué)禮造成了一點麻煩,但孟運使也沒太往心里去??墒钱斖醯旅饕患疑跛涝谧约好媲?,孟學(xué)禮那已經(jīng)歷盡滄桑的胸襟幾乎也要藏不下那顆震到要痛楚起來的心了。
這可是在晉南本地、唯一一個支持自己的鹽商,結(jié)果卻吊死在衙門口,他的手里飄落的那一張信,滿滿的都是對孟學(xué)禮、對鹽政改革的控訴,字跡經(jīng)過對比,的確是王德明本人的。
新政的支持者竟然以死來抗議新政,還有什么比這更加荒唐而可怕的么!
可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了。
如果是換了一個心志定力稍有不足的人,這會也要開始自我懷疑了,甚至就連馬臉師爺在鑒定完字跡之后,臉上也露出動搖之色了。
但孟學(xué)禮不!
他是做過縣官、又當過御史的人,見識過基層無底線的無賴手段,也見識過高層無上限的廟堂陰謀,既然肯來晉南,那就是相信自己的道路,相信了他就不會再掉頭,哪怕支持他政見的人一家八口一起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仍然如磐石一般堅信自己并沒有走錯。
既然自己沒有錯,那錯的就一定是對方!
既然錯的是對方,那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就一定是對方定下來的鬼蜮伎倆,干出這樣滅絕人倫的慘劇,目的肯定就是為了逼迫自己就范。
“老爺,高副使來了?!?br/> 果然來了,來的可真對時間啊。
孟學(xué)禮點了點頭,請字也不說了。
高貫走了進來,很常例地行了個禮,寒暄都省了,直接道明來意:“龍虎衛(wèi)指揮僉事張老爺,以及晉南五大鹽商,準備三日后設(shè)個小宴,專請運使大人,托下官跑個腿,送張請柬來給老大人?!?br/> 他說著將請柬遞過去,老仆接過送到孟學(xué)禮面前,孟學(xué)禮瞧都未瞧一眼,老仆便放在主人手邊的幾上。
“龍虎衛(wèi)指揮僉事,嘿嘿,也配稱老爺?”孟學(xué)禮冷然道:“而我們運司衙門堂堂副使,什么時候竟然淪落到替一群鄉(xiāng)紳商賈做跑腿了?!?br/> 張四教雖然補了個龍虎衛(wèi)指揮僉事的官,但在科舉正途出身者眼中,說是個鄉(xiāng)紳還抬舉了。
如果說上次高貫來還帶著點商量的口吻,這一回簡直就只是來下個通牒了,他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呢?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差不多也塵埃落定了,晉南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有父老去信京師,不日就會有御史要參劾的。張三爺設(shè)這個小宴,也算是餞別,大家如果能好聚好散,也總好過臨別之際,惡語相向,對吧?”
他說著微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令旁邊徐師爺心頭也惱火暗燒,他聽得出高貫的言外之意——上一次高貫來,算是張四教給孟學(xué)禮一個最后的“機會”,但這一次是連機會都沒有了,王德明一家的死再加上那一封遺書,可不僅僅是對孟學(xué)禮的心理打擊而已,這事落到御史手中,便是孟學(xué)禮處政不當、逼死商民的鐵證!有這一記重錘,前面發(fā)生的種種就只算是鋪墊而已。
當此之際,張四教再故意請孟學(xué)禮去赴什么“送別宴”,簡直就是當面來惡心人,是來示威啊。
徐師爺素知自家老爺性情剛烈,他已經(jīng)做好孟學(xué)禮將請柬摔到高貫?zāi)樕系臏蕚淞?,肚子里先打好了一篇說辭讓雙方下臺。
豈不料孟學(xué)禮竟未發(fā)作,反而拿起了請柬,打開細看,雖然這張請柬來意不善,但邊角描金,制作仍然十分金貴。
“好,既然是你們的一番美意,老夫到時候準時赴約?!?br/> 不但徐師爺,高貫也有些意外了,不過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輕輕一笑:“那成,三日之后,還在老地方,恭候運使老爺大駕光臨?!?br/> 他走出去后,徐師爺?shù)溃骸袄蠣?,這……這宴會何必理他!”
這宴會危險是沒有危險的,但對方肯定要給嘴臉,一場羞辱在所難免。
孟學(xué)禮重重往幾上一拍,幾乎將請柬都拍爛了:“王家一家八口的性命,一半記在老夫身上,是老夫?qū)λ麄儽Wo不周。而另一半,肯定是牽涉了越線的手段!這等滅門伎倆都敢使出來,連對忠厚體國的老人也能狠心下手,這些宵小之輩,簡直欺人太甚!他們既敢設(shè)宴,老夫豈能畏縮!”
徐師爺心中一動,想著莫非老爺還有后手,便壓低了聲音問:“老爺,可要做什么準備?”
孟學(xué)禮與他賓主一場,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沒什么準備!只是我一腔惡氣,無處可發(fā),這一趟便是要去罵他們一頓,至少要叫晉南地面知道,就算眼下滿空烏云,但烏云之上,仍有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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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泛青,張磊保持著昨天面壁而躺的姿勢睜開眼,這一晚上他都沒有翻身,就這么側(cè)躺著睡了一晚,整個人仿佛僧侶躺著入定一樣,根本和常人睡覺的模樣都不一樣。
小福庭昨晚看著他入睡,早上再看著他以一模一樣的姿勢醒來轉(zhuǎn)身,心中莫名地感受到壓力。
做書童的靜靜地伺候著洗漱和吃早飯,做少爺?shù)囊膊患辈痪?,像是按照什么固有?jié)奏一樣,用混有鹽的牙粉擦過了牙,坐到了飯桌旁邊準備用早飯,只是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
這個狀態(tài),讓小福庭覺得從昨夜到現(xiàn)在,少爺就像磨一把刀,自個兒在磨著自個兒。
“通知你爹了么?”吃完漱口后,張磊才開聲問了一句。
“通知了,”在這份壓力下小福庭再不敢如往日一般隨意,半句廢話都不敢說:“一大早來了,在院子里候著呢。”
“請進來吧,我跟他聊聊?!?br/> 張盛的年紀其實不大,其實不過三十幾歲,只是傴僂著腰,鬢邊也有了白發(fā),所以才給人老態(tài)的感覺。他是做過張四時貼身書童的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很清秀的,只是這時眼角都已經(jīng)堆滿了皺紋,也不知道是曾受過什么樣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