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新舊更替,銷聲匿跡十幾年了的胡承仁的名聲早已被江湖上更迭不休的神話淹沒,老一輩江湖大概不會忘記這個曾經(jīng)名動一時,犯下無數(shù)殺孽的國舅爺,卻少有人知道這位國舅爺是師從何門何派。
當聽到薛洪真說,他與薛洪毅要與胡承仁叫上一聲同門師叔時,南嶸軒方才恍然大悟,師從隱派,所謂‘隱’字,便是師門傳承,無聲無息,無傳無名。
兩年前,當胡承仁發(fā)現(xiàn)宇文泰的勢力越發(fā)龐大,并逐漸摧毀他在朝中培植的勢力根基時,胡承仁覺得,靠伶人坊里那個誓言效忠于胡承仁這個救命恩人的蛇獄女子鏡花已經(jīng)不足以控制長安朝廷局勢,不足以監(jiān)視那些也曾說過為胡承仁誓死效命的高官貴胄們,尤其是當發(fā)覺就在皇帝身邊侍候左右的捕神紆青開始被皇帝耍弄地團團轉(zhuǎn)的時候,胡承仁開始重新物色人選了,來頂替掉紆青的位置,他需要有一雙眼睛站在皇帝的位置幫他俯瞰天下。
如此,正要入仕朝廷為胞妹報仇的薛洪真與薛洪毅以隱派同門情義之名自告奮勇,借胡承仁之手入長安,聽從南嶸軒的安排,借胡承仁的勢力接近譽親王,正在胡承仁準備命令薛家兩兄弟尋機會除掉紆青這顆廢棋子時,一個面覆鬼頭燕尾面具的絕頂高手找上了紆青的家門,甚至在兩方都想除掉紆青時,薛洪毅與這人有過片刻的交手,這人極力不暴露行蹤,不與薛洪毅糾纏,倒是使得薛洪毅陰差陽錯地救了紆青一命。
大概是察覺到他在朝廷中已經(jīng)無用,成為了人人都要拔除的礙眼楔子,包括一直為之效命的胡承仁,于是一年前,紆青瞞著胡承仁,違逆皇命,在卓玉心五十大壽時,偷偷離開皇宮,逃離長安,混入到往西境潮州賀喜的隊伍中,卻是一去不回,命隕西境,薛洪真可以保證,殺死紆青的不會是胡承仁派去的人,極有可能是那個面覆鬼頭燕尾面具的絕頂高手!
他是誰?
直到一個月前薛洪毅才又看到這種詭異的面孔,不過,是在伶人坊中的狐皮畫紙上看到的,是在探心的眼睛里看到的......
而探心看到的這一切,是在一個自稱千面神的花花浪子的心里探到的,在這種藕斷絲連的關系網(wǎng)中,探心看到了,薛洪毅便看到了,薛洪毅看到了,南嶸軒便看到了......
南嶸軒的心思,江天一又摸不透了,他的想法永遠會先他一步,于是由不得江天一不哼上一句:“你的嘴里從沒有半句實話。”
南嶸軒笑笑,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朝廷里,時刻面臨著朝不保夕的危險,實話,在這里只會加快身死異處那一天的到來,在哪里說過實話,說的又全是實話呢,南嶸軒想想,在那里,在那一片盡是茫茫冰川的地方,他與一個動不動就要捶他一拳,踹他一腳的跋扈姑娘說的都是實話。
“所以你眼下弄這么大的場面就是為了做做戲給卓玉心看?”
細數(shù)院中的十幾棵常青樹,恐怕過不了一時半刻就得成為這場戲下的犧牲品,蒼茫夜空中,飄逸著一種叫做殺機的氣息,江天一感覺到了,南嶸軒嗅到了,此時此刻在盯著東瓴王府的眼睛該是有十幾雙了吧!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江天一準備問上一句‘怎么還沒來’的時候,一道似是夜間蝙蝠張開又收起翅翼的身影落在了王府的院墻上,雪兒姑娘從房間中端來一碗熱湯,正打開房門,便見到一道巨大蝙蝠身影轉(zhuǎn)瞬間從院墻上飛身到屋頂上空,不等南嶸軒示意,雪兒姑娘顧全大局地退回到屋中,關好房門,她不能耽誤了南嶸軒的大事,這個時候哪是喝湯的時候啊。
“來人可是歐陽掌門?”南嶸軒扔掉絨衫,起身高聲問道。
見無人應答,南嶸軒走進院中空地,朝謹慎站在屋頂上的人問道:“來人可是歐陽掌門?”
并在院中空地多走了幾步,以此證明院中安全。
有了南嶸軒的這幾步試探,屋頂上的人才敢落地院中,南嶸軒不厭其煩地問上第三遍:“來人可是歐陽掌門?”
這人與南嶸軒面對面相視一眼,開口道:“是你聯(lián)絡我盜宗門人?”
南嶸軒點頭:“正是?!?br/> “我乃歐陽掌門座下護法......”
在這位自稱護法之人的一句話還沒說完時,站在屋檐下的江天一忽地拔刀在地面漆黑處砍上一刀,于此同時,南嶸軒也迅速后退一步,發(fā)覺這是一場陰謀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地上磚石縫隙中彈出了幾聲如琴弦緊繃聲響,幾十根細如發(fā)絲的銀絲線從地上磚石縫隙中彈出,數(shù)根銀絲從這位護法腳下彈起,這位護法向前一躍,在意圖躲開這幾根銀絲的同時擒住南嶸軒,論起輕功腳力,南嶸軒自然不是這人的對手,退后數(shù)步之下,這位護法一道箭步已經(jīng)近了身前,手上戴有鋒利鐵質(zhì)鷹爪,在即將抓在南嶸軒肩頭時,一把長刀擋在了這只鷹爪之下,再是刀鋒一橫,一記橫刀朝這位護法的胸腹切來,刀鋒凌厲,力道剛猛,得知是中計后,這位護法腳下生風,再朝王府高墻外飛去,卻在這時,從地上彈起的眾多銀絲線從院中十幾棵常青樹中扯出來數(shù)十只藥囊,藥囊呈開口狀,一經(jīng)扯出拋向半空,立刻將里面的藥粉撒出,借著夜晚的涼風,藥粉如是霧氣爆發(fā)一般在王府上空彌漫開來,直是叫人睜不得眼。
即將輕而易舉脫身的盜宗護法沒能被江天一的刀鋒傷了半分,卻在即將飛身出王府時,被拋撒半空的藥粉灑遍了全身,唯恐是蝕骨毒粉,在腳步落地之時,已經(jīng)迅速將一身蝙蝠翅羽黑衣脫下,輕功卓絕,只在人眨眼之間,借著夜色迷茫,消失無蹤。
奉命前來盯著東瓴王府動靜的鐵翼子行修,枯玉,揆度三人分三面在盜宗護法行將逃脫時圍追上去,行修,枯玉卻因幾個被拋飛到王府上空的藥囊破開撒下的藥粉而立刻返退回去,沒有被藥粉沾了衣裳,卻失了抓住盜宗護法的最佳時機,揆度從側(cè)方向追去,繞開了王府上空的藥粉漫漫,追出了一條街的距離,只因輕功不及,又讓這位盜宗護法走脫掉了。
慢慢消散下落的藥粉像面粉同樣將站在院中的南嶸軒與江天一打扮成了雪人,不知道這藥粉是什么厲害的毒物,在藥粉沾身時,像霧氣一般驅(qū)之不散,江天一放棄揮刀,脫掉衣袍揮舞,聚氣護頂,將本要落在他頭頂?shù)乃幏巯?shù)驅(qū)散到南嶸軒的身邊,轉(zhuǎn)眼一眼,南嶸軒竟是如一個沒事人一樣站在院中,任憑藥粉落滿衣袍,撲在臉上,江天一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只覺得又被戲耍了,氣哼一聲重新穿起衣袍,轉(zhuǎn)身便要出府。
這時,聽到屋外沒了動靜的雪兒姑娘從門縫中偷瞄了兩眼,而后探出頭來,見院中只有南嶸軒與江天一兩人,立刻端出兩晚熱湯,招呼道:“嶸軒哥,快把藥湯喝了,不然一會兒該抱著柱子找鞋子了。”
南嶸軒抖了抖身上的藥粉,忍住了想要打出來的兩個噴嚏,笑笑說道:“小時候就領教過雪兒的一手幻藥的厲害了,只是那么丟臉的事就不要再說了?!?br/> 端起來一碗藥湯湊到嘴邊,再看看還因被戲耍了而氣呼呼得了不得的刀客江大俠,與雪兒姑娘對視一眼,假意嚴肅道:“江大俠是沒有見過這幻藥的厲害,眼下可就要發(fā)作了,這里可就兩碗解藥,不喝,苦頭可是自己受的?!?br/> 見江天一站在廊下背著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雪兒姑娘忍住笑給江天一一個愛面子的臺階下說道:“江大哥,再不喝解藥,一會兒幻藥的藥性發(fā)作可就不好控制了?!?br/> 南嶸軒還很是配合地咕嚕咕嚕地發(fā)出聲音喝光了一碗湯。
這時,江天一已經(jīng)察覺到了異樣,他的刀分明是在左手拿著,可腦海中的意識總是覺得他的刀是在右手,眼前的廊柱分明是豎立著的,在他的眼里,竟成了傾斜著的,于是,顧不得臉上的無光,轉(zhuǎn)身朝那碗解藥走去的時候,腳下石階忽地‘跑開’,一腳落空,險些摔倒,腦海中的意識越發(fā)模糊,只覺得整個王府在他眼中都是一半傾斜,一半顛倒的。
滴酒不沾的江天一大概是知道了何為酒醉時的踉踉蹌蹌了,伸手去端藥碗時,若不是雪兒姑娘將這碗解藥送進了江天一的嘴里,估計多半是這碗解藥要被江天一喝到鼻孔里了。
“江大俠多半是不愿與我同行去找魁王帥了,那就有勞江大俠今晚守著這府院如何,擅用盜宗門人聯(lián)絡暗號陷害盜宗掌門,看來這些日子,王府是不會消停了?!?br/> 江天一質(zhì)疑道:“還會有你擺不平的事,我若沒猜錯,接下來為了保王府安寧,你是要讓盜宗在長安城中無立足之地吧?!?br/> 南嶸軒換上了雪兒姑娘新拿來的衣袍,濕毛巾擦了擦臉,大步朝府外走去,并說道:“讓他們在長安無立足之地的不是我,該是朝廷!”
南嶸軒走了,雪兒姑娘同行,留下江天一又是嘆了一聲,這位王爺說的話他又聽不懂了,不過院中的常青樹在同樣被藥粉彌漫過后,紛紛衰落下了長青挺立的枝葉。
......
長安城中有一片曾經(jīng)被稱為流民村的地方,而今仍是半流民村,從戰(zhàn)亂之地逃難至長安的百姓聚集在這一片幾乎被朝廷派兵隔絕,不被人問津,只等自生自滅的地方,兵戈不停,舉國上下,長安城內(nèi)外,這樣的流民便到處都是,死人,寒尸,這樣的慘烈每天都在發(fā)生。
流民村在數(shù)十年前還是一片空郊野地,其唯一可叫人涉足至此的理由是因為這里有著一家廉價的義莊,后來因為一年夏天,外來流民在此地聚集,哄搶了義莊而導致義莊破敗,收放死人的地方成了活人的落腳地,很快,義莊中存放的尸體因為腐爛生腐氣,活人沾染此氣通身染病,形似瘟疫,那一年,死在義莊的外來流民足有上百人,后來,再過幾年后,也常會傳出有人夜宿義莊而后數(shù)日暴死的消息,義莊,切切實實地成為了死鬼冤魂的聚集地,自那之后,再沒有活人敢在義莊中落腳了。
一行人騎馬穿插過雜亂無章的流民氈蓬,戰(zhàn)馬無處下落的馬蹄踢翻了幾處懸掛在火架上的鐵鍋,打翻了鐵鍋中胡亂燉著的菜葉,衣著各異的胡人還想沖上前來奪了這幾匹膘肥體壯的戰(zhàn)馬燉肉充饑,可見了隨后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流民之中的手持雙刃斧的兇悍怪人,又不得不紛紛退回臟臭的茅草窩,以一雙滿是對富人的仇視的惡毒目光看著一行人趾高氣昂地穿過他們今時僅有的家園。
雪兒姑娘與南嶸軒同騎一匹馬,每每有流民的尖銳目光與雪兒姑娘對視時,雪兒姑娘都會緊緊抱住南嶸軒,把頭深埋在南嶸軒的背后,這一幕叫卓玉心看在眼里,走出流民聚集地后,不免酸上一句:“東瓴王殿下倒真是艷福不淺,身邊總是少不了鶯鶯燕燕,該是語若桃花,出言似蜜,最是有能討女人歡心的本事,既說在昆侖山上與我卓家千金是親朋摯友,這一套把戲該是用過了吧,不過以我對女兒的了解,她回你的該是拳腳相加?!?br/> 轉(zhuǎn)而對聽得云里霧里的雪兒姑娘說道:“姑娘,靠在這樣一個口中全無實話的男人背后,可不踏實?!?br/> 雪兒姑娘想出口反駁兩句,她所不能容忍的,排在第一的當屬是有人詆毀他的嶸軒哥哥,可以她一個普通藥女的身份,在面對氣場如此強大的女性王侯卓玉心時,初有的那一點膽氣頓時消散全無,不肯放開抱著南嶸軒的雙手,只能委屈地把頭再埋得深一些。
南嶸軒看著即將到達的義莊,與卓玉心回道:“今日且不評論嶸軒,當大事要緊?!?br/> 走過了山腳,再走過一條崎嶇山路,半山坡上一處被月光照亮出宅院模樣的地方便是義莊了,那里陰氣晦重,那里陰瘆怕人,離得遠遠地,雪兒姑娘就已經(jīng)怕得更緊地抱住了南嶸軒了。
山風在耳邊呼呼地吹過,從義莊上空帶來些流落異鄉(xiāng)的孤魂野鬼的哭訴,南嶸軒勒馬止步,與身后的雪兒姑娘問道:“就是這里?”
雪兒姑娘深埋在南嶸軒背后的腦袋趕緊點點頭。
“雪兒制的幻藥在發(fā)作后能使人神志不清,頭暈目眩,藥效大概足有兩個時辰,幻藥的氣味極其微弱,若不是常年與幻藥為伴,我們這些不熟悉藥理的人的鼻子是聞不出來的,雪兒是循著幻藥的氣味找到這里的,放眼此處,能讓歐陽祭藏身的地方大概就只有這個義莊了,魁王帥若要進去拿人,嶸軒的忙就幫到此處可好?”
藺展顏嗅了一下空氣中的味道,除了些許腐爛氣味,再嗅不出其他,半信半疑道:“他若是不在這里,殿下該如何解釋?”
“嶸軒既說幫忙,便定當幫忙,東瓴王府中發(fā)生了什么,想必藺先生已經(jīng)知曉,雪兒說他來了這里,我便相信雪兒,至于魁王帥與藺先生能否相信嶸軒,那就是二位前輩的事情了,若他在,還希望二位前輩在拿了歐陽祭之后能記得嶸軒一個情分,若他不在,苦了二位前輩走空,嶸軒愿聽候處置,可好?”
見南嶸軒沒有一同前往的舉動,卓玉心問道:“東瓴王殿下不同我等一起前去?”
南嶸軒點頭:“嶸軒與歐陽祭又無仇怨,魁王帥的這個忙,嶸軒就幫到此處了,魁王帥若是擔心嶸軒心地不純,欲在此地用詐,那么大可留下一兩名護衛(wèi)看著嶸軒便是。”
卓玉心策馬上山,頭也不回:“那倒不必,本王若是連這點膽氣都沒有的話,西境九城早就易主他人了。”
斷壁殘垣,瓦礫磚石中,入眼的便是破敗二字。
十二鐵翼子從四面包圍已經(jīng)無門無墻的義莊,卓玉心與藺展顏下馬從正面進入,義莊內(nèi)枯草遍地,枯草叢中散落著上百具腐朽的木棺,木棺殘缺側(cè)壁亦或棺蓋,露出里面幾具同樣殘缺不全的駭人尸骨,聽聞腳步聲,大概是躲藏在棺木中靠啃食尸骨為生的老鼠紛紛亂竄,早已散架的骨架又發(fā)出了幾聲稀里嘩啦的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