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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二十章 1

審訊恢復照常進行,但似乎又與以前不相同了。
  
  這里審的是鄭泌昌。
  
  一張大案,譚綸坐在中間,錦衣衛(wèi)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wèi)坐在他的兩邊。記錄口供的書吏坐在側(cè)面的一張小案前,一邊流著汗一邊疾速地記錄著。
  
  鄭泌昌的嘴在慢慢述說,譚綸和兩個錦衣衛(wèi)還有那個書吏卻越聽越驚。
  
  譚綸一動也不敢動,只兩眼閃著光緊盯著他。
  
  兩個錦衣衛(wèi)一向冷酷如石的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都把茶碗端在手里。錦衣衛(wèi)那頭揭開茶碗蓋只不停地趕著水面的浮茶,一口也不喝。另一個錦衣衛(wèi)卻一口一口地喝茶,喝完了自己拎起壺續(xù)上又喝。
  
  鄭泌昌不知說了一句什么,那個書吏嚇得站起來了,汗水蒙住了他的眼,他用左手的衣袖揩了下眼睛,望向譚綸,聲音發(fā)顫:“大、大人,這樣的話小人實、實在不敢記、記錄……”
  
  譚綸的臉已經(jīng)鐵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書吏的話,目光望向了錦衣衛(wèi)那頭。
  
  “那就先停下,剛才那一段也不要。重審?!卞\衣衛(wèi)那頭說著,將茶碗猛地擱向大案,竟然濺出了茶水。
  
  “重審我也是這些話。”鄭泌昌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譚綸和兩個錦衣衛(wèi),“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誰也不能幸免。各位大人,大明朝可不只我一個鄭泌昌,換上誰來做這個官都只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做。譚大人,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浙江按察使,干上一年半載你就明白了。”
  
  “住口!”譚綸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獸,大明朝的官員都是禽獸嗎!”
  
  鄭泌昌:“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譚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個大學士一年的俸祿才一百五十八兩,我當了巡撫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余兩。一頭鷹一只虎靠這些俸祿也吃不飽。穿上這身袍服,你們說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嘩的一聲,錦衣衛(wèi)那頭手里那碗茶水帶著茶葉飚成一條水線潑向了鄭泌昌的臉。立刻,他滿臉都沾滿了水也沾滿了茶葉!
  
  鄭泌昌坐在那里慢慢抹掉了臉上的茶水,望向潑他的錦衣衛(wèi)那頭:“上差,你今天這樣對我,明天別人就可能這樣對你,何必如此?”
  
  錦衣衛(wèi)那頭倏地將茶碗向鄭泌昌臉上擲去,那只茶碗挾著一股勁風不偏不歪正砸在鄭泌昌的嘴上,鄭泌昌仰面倒了下去。
  
  譚綸一驚,連忙站了起來望向躺在地上的鄭泌昌。
  
  鄭泌昌仰面躺在地上,嘴里流出血來,接著那張嘴看著就腫了。
  
  錦衣衛(wèi)那頭:“狗娘養(yǎng)的!貪飽了吃肥了,這時卻把事情四處里海扯,竟然還敢往皇上身上扯!老子告訴你,唐朝宋朝最多是誅滅九族,我大明朝可以滅你的十族!”
  
  躺在地上的鄭泌昌嘴里還在汨汨地往外流著血水,嘴腫得更大了,身子也在一下一下抽搐。
  
  譚綸必須控制局面了,立刻命那書吏:“扶起來,看他怎么樣了?!?br/>  
  那書吏慌忙走了過去,捧起鄭泌昌的頭又頂著他的背扶他坐起。鄭泌昌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水里竟還有幾顆牙!
  
  譚綸陰沉著臉對那個書吏:“讓欽犯在口供上按上手模,立刻封存,交趙中丞!”說完一甩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何茂才跪在那里,那張臉好恐怖!滿臉漲血,兩只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
  
  原來一個錦衣衛(wèi)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后往右肩上掰,另一個錦衣衛(wèi)捏著他的右腕從胸前往右頸后掰,兩只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jié)的咔咔聲都聽得見了!
  
  何茂才被兩個錦衣衛(wèi)掰得身子蜷曲,兩只突出的眼兀自倔犟地抬望著坐在大案前的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不忍看,慢慢閉上了雙眼。
  
  海瑞說話了:“松刑,讓他招供?!?br/>  
  兩個錦衣衛(wèi)哪兒聽他的,仍然在使著暗勁。一個錦衣衛(wèi)還問道:“說嚴嵩就說嚴嵩,說嚴世蕃就說嚴世蕃,為什么往皇上身上扯!”
  
  “還扯不扯了!”另一個錦衣衛(wèi)接著吼道。
  
  何茂才哪兒還答得出話,滿臉的汗像雨一般淋了下來。
  
  海瑞:“我說了松刑讓他招供?!?br/>  
  “還敢不敢扯了!”兩個錦衣衛(wèi)兀自不放手,猛喝何茂才。
  
  “啪”的一聲,海瑞猛拍一下驚堂木站了起來:“松刑,讓他招供!”
  
  兩個錦衣衛(wèi)這才抬頭望向海瑞。
  
  海瑞:“在這里我和王知縣是主審官,你們自己就不講王法,怎么叫欽犯伏法?松刑!”
  
  王用汲也睜開了眼幫著海瑞嚴望向兩個錦衣衛(wèi):“圣旨可是叫我們審案的,二位上差總應該遵旨辦事吧?!?br/>  
  兩個錦衣衛(wèi)這才悻悻地把手一摔,何茂才撲地就趴在地上。
  
  兩個錦衣衛(wèi)都冷酷著臉又坐回到海瑞和王用汲的兩邊。
  
  海瑞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當然會意:“接著審?!?br/>  
  海瑞轉(zhuǎn)望向趴在地上的何茂才:“何茂才,起來回話。”
  
  何茂才的兩條手臂已經(jīng)不給勁了,這時竟用頭頂著地一點點把身子豎了起來,跪在那里:“你們還要我回什么話?”
  
  海瑞:“如實回話?!?br/>  
  何茂才:“重刑之下焉有實話?!?br/>  
  海瑞:“這話說得對。你在浙江管了四年的刑名,用了多少重刑,屈死多少冤魂!要想不受報應,你就說實話。實話之下沒有重刑?!?br/>  
  何茂才:“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不是實話,我們知道?!焙H鸬膬傻滥抗饩拖駜砂训蹲哟滔蛩?,“我問你,你剛才說,你們干的事都是為皇上干的,皇上什么時候給你下過旨意?”
  
  何茂才:“沒有旨意。”
  
  海瑞:“沒有旨意你憑什么說是為皇上干的?”
  
  何茂才:“織造局是為宮里當差,內(nèi)閣也是為宮里當差,織造局和內(nèi)閣叫我們干的事不是為皇上干的是為誰干的?!?br/>  
  海瑞對記錄的書吏說道:“記錄在案?!?br/>  
  “這話不許記!”一個錦衣衛(wèi)又拍案站起了。
  
  那個書吏愣在那里。
  
  海瑞:“把供詞和筆墨給我?!?br/>  
  那書吏連忙將供詞筆墨送了過來,放在海瑞的案前。
  
  海瑞:“這里沒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br/>  
  那書吏如獲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海瑞拿起筆自己開始記錄。
  
  兩個錦衣衛(wèi)都站起了:“海知縣,這樣做什么后果你要明白?!?br/>  
  海瑞:“你們怕?lián)蠊梢酝顺鋈ァ!?br/>  
  兩個錦衣衛(wèi)臉色陡地變了。一個錦衣衛(wèi)對另一個錦衣衛(wèi)說道:“我們走!”
  
  兩個人帶著風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這時伸過手去拿海瑞面前的供紙和墨硯:“你問話,我記錄。”
  
  海瑞擋住了他,示之以目:“不用了。我一個人問一個人記,你在邊上聽著就是?!?br/>  
  王用汲還是一把拿過了供紙墨硯:“欽案不能夠問官記錄。記錄了也不能立案。”說著又伸手去要他那支筆。
  
  海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將筆遞了過去:“好,我問你記?!?br/>  
  鄭泌昌那份還沒審完的口供送到了趙貞吉的案頭。
  
  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可看了口供趙貞吉還是觸目驚心,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滲了出來。他順手拿起案上的手帕擦掉了額上的汗,看完了這一頁,揭開,看最后一頁。
  
  譚綸、錦衣衛(wèi)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wèi)都默默地坐在那里,等著趙貞吉把口供看完。
  
  鄭泌昌的口供看完了,趙貞吉望向了譚綸,又望向了錦衣衛(wèi)那頭:“喪心病狂。二位停止審問是對的。這樣的供詞萬萬不能遞上去。但欽犯也不能沒有供詞,下面該如何審,二位不知想過沒有。”
  
  “鄭泌昌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譚綸此時顯然心中有些煩亂,“下面只能讓他自己寫供狀??梢牢铱?,叫他寫也還是這些東西。”
  
  “那就抓緊先審何茂才。”趙貞吉也感覺到了審案的難度超過了想象,“何茂才那邊審得怎么樣了?”
  
  譚綸和錦衣衛(wèi)那頭當然也不知道。倒是門口當值的書吏接言了:“回中丞大人,審何茂才的兩個上差來了,等著見大人呢?!?br/>  
  趙貞吉譚綸和兩個錦衣衛(wèi)一聽便覺得有異,不禁都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海知縣和王知縣呢?”
  
  當值的書吏:“回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沒有看見,只有兩個上差在前廳候見。”
  
  趙貞吉:“快請進來。”
  
  那兩個與海瑞一同審案的錦衣衛(wèi)進來,也顧不上什么禮節(jié),急急忙忙把海瑞審案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便臉色鐵青地坐到了一旁。
  
  趙貞吉譚綸聽完后,坐在那里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候天漸漸黑了,簽押房后院那棵大槐樹上的烏鴉都歸巢了,一陣陣哇哇的噪叫聲傳了進來。
  
  “來人!”趙貞吉突然喊道。
  
  幾個人被他突然的大喝嚇得都是一驚,全看向了他。
  
  當值的書吏連忙進來了:“中丞,有何吩咐?”
  
  趙貞吉望著那書吏:“立刻叫幾個人把槐樹上那些烏鴉的窩都給我拆了!”
  
  那書吏一時還沒省過神來,怔在那里。
  
  “聽見沒有!”趙貞吉聲音更嚴厲了。
  
  “是?!蹦菚艋琶ν肆顺鋈?。
  
  趙貞吉發(fā)完了這一通無明火慢慢壓住了性子,向譚綸和四個錦衣衛(wèi)望去:“鄭泌昌已經(jīng)鐵了心不惜一死也不會寫出真實供詞?,F(xiàn)在案子只能著落在何茂才身上。譚大人,你這就去找海知縣王知縣,把何茂才的供詞立刻封存,立刻送來?!?br/>  
  譚綸慢慢站起了:“我去吧?!?br/>  
  四個錦衣衛(wèi)也都站了起來:“我們也告辭吧?!?br/>  
  幾個人都走了出去。
  
  窗外后院烏鴉聲大噪起來。
  
  王用汲在記錄時也流汗了。記錄完這一段話也拿起案上的帕子揩了一下汗。
  
  海瑞又望向了何茂才:“你說毀堤的事是楊金水指使的,有何證據(jù)?”
  
  何茂才這是最后一張牌當然咬死了:“沒有證據(jù)。要證據(jù),你們可以去問楊公公?!?br/>  
  何茂才如此狡賴頑抗把王用汲也激怒了:“何茂才,你也是兩榜進士,這個時候把罪證往一個瘋子身上推,你不覺得汗顏嗎?”
  
  何茂才:“他瘋不瘋不關(guān)我的事。”
  
  海瑞:“你是浙江按察使,當時胡部堂是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這樣大的事胡部堂不知道,你也不請示胡部堂,就會聽一個織造局總管的話?你以為你這樣的供詞能蒙混過關(guān)嗎?”
  
  何茂才咬著牙又想了想:“楊公公當時說是奉了上面的意思叫我們這樣干的,我不能不聽?!?br/>  
  海瑞:“這個上面是誰?”
  
  何茂才被問住了。
  
  海瑞:“是誰!”
  
  何茂才:“他說的上面我怎么知道?”
  
  海瑞轉(zhuǎn)對王用汲說道:“請記錄在案?!?br/>  
  王用汲心里痛快些了,飛速記錄。
  
  海瑞:“何茂才,我現(xiàn)在把你剛才的供詞歸納一遍,你聽清楚了。你說今年五月毀堤淹田是楊金水的主意。可楊金水不過是一個織造局總管,并無權(quán)力調(diào)動你按察使衙門的兵丁,你又說楊金水是奉了上命,因此你不敢不聽。問你他奉了誰的上命,你推說不知道。其實你知道。楊金水直接歸司禮監(jiān)管,司禮監(jiān)一向奉旨意辦事。你說的這個上命就是司禮監(jiān),就是皇上。是不是?王大人,請把我的話記錄在案?!?br/>  
  “慢!不要記錄?!焙蚊庞行┐瓪饬?,“我、我沒有這樣說?!?br/>  
  海瑞站了起來,猛拍驚堂木:“那我最后問你一句,毀堤淹田是誰叫你干的!”
  
  何茂才還是沉默在那里。
  
  海瑞:“那就將這張供詞讓他畫押,立刻送到朝廷。畫押!”
  
  何茂才哪里敢在這樣的供狀上畫押,一下子懵在那里。
  
  海瑞:“你不畫押,我就叫人讓你按上手模也行。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