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時刮了一陣大風,將院子里的樹,刮下不少的樹葉子來。陳玉芳掀起一面窗紗,抬頭隔著玻璃向天上一看,只見日色無光,一片黑云,青隱隱的,說道:“哎呀,要下雨了?!冰i振道:“你坐了自己的車來嗎?”陳玉芳笑道:“我那車子,渾身是病,又拾掇去了?!毖辔鞯溃骸澳愫伪刭I這種便宜車?既費油,又常要拾掇,一個月倒有一個禮拜在汽車廠里。”陳玉芳道:“哪里是買的?是人家送的。管他!反正不花錢,總比坐洋車好一點?!币谎晕戳?,院子里的樹,接上又刷的一聲,陳玉芳道:“雨快要下來,我要回去了?!冰i振道:“不要緊,真要下起來,把我的車子送你回去?!标愑穹急基i振留不過,只好不走??墒蔷驮谶@個時候,天越黑暗得厲害。這里是個三面隔著玻璃門的敞廳,屋子里竟會暗得像夜了一般。窗子外面,那樹上的枝葉,被風幾乎刮得要翻轉來。陳玉芳道:“這個樣子,雨的來勢不小,我倒瞧著有些害怕?!币谎晕戳耍坏离姽?,在樹枝上一閃,接上嘩啦啦一個霹靂,震得人心驚膽碎。霹靂響后,接上半空中的大雨,就像萬條細繩一般,往地下直瀉。大家本都用眼睛瞧著窗外,這時回轉頭來,只見陳玉芳兩只手蒙著臉,伏在沙發(fā)椅上。鵬振一拍他的肩膀道:“你這是做什么?”陳玉芳坐起來拍著胸道:“真厲害,可把我駭著了。”燕西道:“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一個雷,會怕得這樣,這幸而是在家里,還有兩個人陪著你,若是你剛才已經走了,要在街上遇到這一個大雷,你打算怎樣辦呢?”陳玉芳笑道:“這個雷真也奇怪,就像在這屋頂上響似的。教人怎樣不怕呢?”鵬振道:“這大的雨,就是坐洋車回去,車夫也沒法開車,你不要回去,就在我這里住罷?”陳玉芳道:“不能老是下,待一會兒總會住的?!毖辔鞯溃骸昂伪刈吣??找兩個人咱們打小牌玩,不好嗎?”陳玉芳道:“我不會打牌?!毖辔鞯溃骸澳阏媸菬o用,在新媳婦面前,請一宿假都請不動嗎?”陳玉芳笑道:“七爺干嗎總提到她?”燕西笑道:“我猜你小兩口兒,感情就不錯。那天我聽你的《玉堂春》去了,我看見你新媳婦兒也坐在包廂里,瞧著臺上直樂呢?!标愑穹嫉溃骸罢媲?,就是她那一天去了一回,怎么還給七爺碰見了?”燕西笑道:“那天我是對臺上看看,又對包廂里看看?!冰i振道:“朋友妻,不可戲,虧你當面對人家說出這種話來!”燕西道:“玉芳,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夫妻倆都長得漂亮?!?br/> 三人正說得有趣,玉芬的那個小丫頭秋香,跑了來,說道:“七爺,我是到處找你,三少奶奶請你去呢?!毖辔髀犚娬f,便對陳玉芳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了就來的?!备锵愕搅擞穹椅葑永?。玉芬道:“你哪里去了?我找你給我打兩牌呢?!毖辔鞯溃骸扒懊鎭砹艘粋€朋友,坐在一處談了幾句話?!庇穹乙幻嬲酒鹕韥?,一面就說道:“你就來罷,我這就不打了?!毖辔鞯溃骸皠e忙,讓我放下這一把扇子。”玉芬道:“一把什么貴重的扇子,還要這樣鄭而重之地把它收起來?”燕西將扇子捏在手里,就要往東邊屋子里送,這里是鵬振看書寫字的屋子,和臥室對門,笑道:“沒有什么,不過一把新扇子,怕丟了罷了?!庇穹业溃骸澳闵僭谖颐媲皳v鬼,你要是那樣愛惜東西,你也不鬧虧空了。你拿來我看是正經,不然的話,我就沒收你的?!毖辔鞯溃骸澳憧淳涂?,也不過是朋友送我的一把扇子?!闭f著只得把扇子交給玉芬。玉芬展開扇子,什么也不注意,就先看落的款。見那上面,上款卻沒有題,下款是玉芳戲作。玉芬笑道:“這是一個女人畫的啊。瞧她的名字,倒像是我的妹妹。老七,這又是冷女士送的呢?還是熱女士送的呢?”燕西一個不留神,笑道:“你猜錯了,人家不是姑娘呢?!庇穹业溃骸安皇枪媚铮蔷褪且晃簧倌棠塘?。是哪一家的少奶奶,畫得有這樣好的畫?”燕西笑道:“人家是個男子漢,怎么會是少奶奶?”玉芬道:“一個爺們兒,為什么起這樣艷麗的名字?”潤之笑道:“你是聰明一世,朦朧一時,大名鼎鼎的陳玉芳,你會不知道?”玉芬道:“老七,他是你的朋友嗎?沒有出息的東西!”燕西道:“和他交朋友的多著啦,就是我一個嗎?”潤之早知道鵬振是捧陳玉芳的,聽燕西的口氣,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老大夫妻,一場官司沒了,老三夫妻一場官司又要鬧起來了。便對燕西望了一眼,接上說道:“你倒是打牌不打呢?只管說廢話?!庇穹覍⑸茸酉蜃郎弦蝗?,笑罵道:“我不要看這樣的臟東西,你拿去罷?!毖辔靼焉茸臃旁谝贿叄妥聛泶蚺啤_@時,外面的雨松一陣,緊一陣,兀自未止。燕西道:“哎呀,雨只管下,不能出去了,請客的人,可以躲債了?!被蹚S道:“這很中你的意了,她可以把請客的錢省下來給你填虧空了?!睗欀溃骸澳呛伪啬??今天下雨有明天,明天下雨有后天,這賬留下在這里,什么時候也可以結清。”燕西讓他們去議論,自己將手上的牌,卻拼命地去做一色。好在一張牌也沒有下地,越是沒有人知道。他上手坐的是程慧廠,是一個牌品最忠厚的人,只要是手上不用的牌,她就向外扔。燕西吃了邊七筒,又吃了一張嵌六筒,手上的牌,完全活動了。留下一個三四筒的搭子,來和二五筒。佩芳對慧廠道:“坐在你下手的人,真的有發(fā)財的希望。”慧廠道:“他有發(fā)財嗎?不見得罷?”佩芳笑道:“我不知道你這人怎么著?當面說話,你會聽不清楚。我的意思說,坐在你下手,可以贏錢,有發(fā)財的希望,不是說他手上有發(fā)財,要碰或者要和。聽你的口音,斷定他手上沒有發(fā)財,那大概是你手上有了發(fā)財,但不知道有幾張了?”燕西道:“至少是兩張,不然,她不能斷定我手上沒有。”慧廠手上,本暗坎中,三張發(fā)財,他們一說中了她的心事,便笑道:“不錯,我手上有兩張,你們別打給我對就得了。你們手上有發(fā)財要不留著,也不算是會打牌的。”燕西聽了她的話,更知道她手上是三張,繞了一個圈,自己手里,便也起了一張發(fā)財。他心里不由一喜。原來墩子上第一張,先前被衫袖帶下來了,正是一張五筒?,F(xiàn)在打出發(fā)財去,慧廠一開杠,就可以把五筒拿去?;蹚S打過六七筒,自己吃了。先又打過一張四筒,無論如何,他掏了五筒上去,是不會要的。于是笑道:“我不信,你家真有兩個發(fā)財?!闭f話,啪的一聲,把一張發(fā)字打了出來?;蹚S笑道:“我不但有兩個,還有三個呢!”說著掏出三張發(fā)財來,就伸手到墩上去掏牌,口里道:“杠上開花,來個兩抬?!币环^來,卻是一張五筒,將牌一丟道:“嗐!五六七我整打了一副?!毖辔餍Φ溃骸案苌祥_了花了,哪是兩抬?是三抬呢?”慧廠道:“我不和五筒?!毖辔餍Φ溃骸澳悴缓臀逋?,我可和五筒。”說著將牌向外一攤,正是筒子清一色。潤之道:“老實人,你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他看見墩上的五筒,又知道你不要,所以打綠發(fā)你開杠,他好來和?!被蹚S一想,果然,笑道:“這牌我不能給錢,老七是弄手腕贏了我的錢?!毖辔鞯溃骸澳阒v理不講理?”慧廠道:“怎么不講理?”燕西道:“那就不用說了。我和的是清一色,發(fā)財在手上留得住嗎?我若不知道你手上有三張,留著一張,還可以說拼了別人,自己去單吊。我既然知道你手上有三張,我為了不讓你開杠,把清一色的牌,拆去不成?”慧廠一聽,這話有理。笑道:“發(fā)財你是要打的,那沒有關系。不過你和二五筒,可是瞧著墩上那張五筒定牌的?!毖辔鞯溃骸皼]有的話,我手上是三四五,七八九筒子兩副。吃了你的七筒,多下一張七筒。吃了你的嵌六筒,多下兩張三四筒,不和二五筒,和什么呢?”潤之道:“隨你說得怎樣有理,你也是不對,你替別人挑水,只要不輸人家的錢,你就很對得住那人了,為什么一定要和三抬?贏了我們的錢,你又得不著一個大,那是何苦呢?”佩芳也笑道:“其情實在可惱,把他轟了出去!”燕西對著屋子里喊道:“三姐!你自己快來罷,大家要轟我了?!庇穹乙幻孀叱鰜?,一面問道:“和一副大牌嗎?我在這里保鏢,你還打一牌罷?!毖辔髡酒鹕韥碚f道:“不成不成!眾怒難犯,我走開罷。我這個亂子闖大了,給你和了一牌清一色哩?!毖辔髡f畢,丟了牌就走。
這時候,雨下得極大,樹葉子上的水,流到地下,像牽線一般。院子里平地水深數寸,那些地下種的花草,都在水里漂著,要穿過院子,已是不能夠。燕西順著回廊走,便到了敏之這邊來,隔著門叫了一聲五姐,也沒有人答應。推門看時,屋子里并沒有人。燕西一個人說道:“主人翁不在家,就全走了,這大的雨,她們上哪里去玩?我真不懂?!币蝗嗽谶@里想著,忽然聽到屋角邊有喁喁的說話聲。在這墻角上,本來有一扇門,是阿囡的屋子,燕西便停住腳步,靠著那門,聽里面說些什么。只聽見有個女子聲音說道:“我真看不出來,她會就這樣跑了。我們還在這里伺候人,她倒去做少奶奶了?!庇忠粋€人帶著笑音說道:“這個樣子,你也想做少奶奶了?你有小憐那個本事,自己找得到爺們兒嗎?”燕西聽出來了。先說話的那個是秋香,后答話的那個是阿囡,閨閣中兒女情話,這是最有趣的,便在一張椅子上輕輕地坐下。秋香接上呸了一聲道:“誰像你,和自己爺們兒通信?聽說你早要回去結婚哩,是五小姐不肯。五小姐說:我比你大四五歲,還不忙這個事呢,你倒急了?!卑⑧镄Φ溃骸澳氵@小東西,哪里造出這些個謠言?我非胳肢你不可!”秋香喘著氣叫道:“玉兒妹,玉兒妹,你把她的鞋拿走,可不得了?!敝宦犚娪駜赫f道:“阿囡姐姐,饒了她罷?!卑⑧锏溃骸靶|西,你幫著她,兩個人我一塊兒收拾?!边@時,就聽見屋里三個人拉扯的聲音,接上又是撲通一下響。燕西嚷道:“呵??!貓不在家,耗子造了反了。”大家正鬧得有趣,聽得人的聲音,忙停住了?;仡^看時,燕西已走進來了。阿囡沒有穿鞋,光著一雙絲襪子,在地板上站著,那絲襪子本是舊的,有幾個小眼兒。剛才在地上一鬧,裂著兩個大窟窿,露出兩塊腳后跟來。燕西對著地板上先笑了一笑,阿囡坐在床沿上,兩只腳直縮到床底下去。燕西道:“你們怎么全藏在這里,沒有事嗎?”秋香道:“前面也在打牌,后面也在打牌,我們就沒事了?!毖辔鞯溃骸扒懊嬲l在打牌?”玉兒道:“我們姨太太、二太太、五小姐、太太,打了一桌。大爺、三爺和前面兩個先生,也有一桌。七爺怎么也在家里?這大雨,沒法子出去了,不悶得慌嗎?”燕西笑道:“你們談什么?還接著往下談罷,我聽了,倒可以解解悶?!卑⑧锞烤故浅扇说呐⒆恿?,紅著臉道:“七爺老早就來了嗎?”燕西笑道:“可不是老早就來了。來是來得早,去可去的不早,我在這里等著,看你幾時才站起來?穿著一雙破襪子,也不要緊,為什么怕讓人看見呢?”玉兒便推著燕西道:“人家害臊,你就別看了,那邊屋子里坐罷。”秋香看見,幫著忙,一個在前拉,一個在后推,把他硬推出來。燕西道:“好哇,我不轟你們,你們倒轟起我來了?別忙,一個人我給你找一件差事做,誰也別想閑著?!鼻锵闩艹鰜淼溃骸敖o我們什么事做呢?”燕西道:“必得找一件膩人的事情讓你們去做。讓我來想想看,有了,你少奶奶燉蓮子呢,罰你去剝半斤蓮子。”玉兒出來笑道:“我呢?”燕西道:“你呀,我另外有個好差事,讓你把前后屋子里的痰盂,通統(tǒng)倒一倒?!闭f時,阿囡已經換了一雙襪子走了出來,一手理著鬢發(fā),對燕西笑道:“前前后后都有牌,七爺為什么不瞧牌去?”燕西道:“我只愿意打,我不愿意看,你們也想打牌嗎?若是愿意打的話,帶我一個正合適。你們的差事,我就免了。”那玉兒年小,卻最是好玩,連忙笑道:“好好,可是我們打牌打得很小,七爺也來嗎?”燕西道:“我只要有牌打,倒是不論大小的?!庇駜旱溃骸翱墒遣荒茏屢烫?,我們在哪里打呢?”燕西道:“我那書房里最好,沒有人會找到那里去的?!卑⑧镄Φ溃骸坝駜?,那樣大鬧,你不怕挨罵嗎?我們在這里打罷,什么時候有事,什么時候就丟手。”燕西道:“你們只管來,不要緊,有我給你們保鏢?!卑⑧锏溃骸拔疫@里沒有人,怎么辦呢?”燕西道:“老媽子呢?”阿囡道:“在屋子里睡午覺去了?!毖辔鞯溃骸澳蔷碗S她去。回頭五小姐來了,還怕她不會起來嗎?”玉兒道:“和七爺在一處打牌,不要緊的。有人說話,就說七爺叫我們去打的,誰敢怎么樣呢?”秋香笑道:“你這樣要打牌,許是你攢下來的幾個錢,又在作癢,要往外跑了?!庇駜旱溃骸澳銣誓苴A我的嗎?”秋香道:“就算我贏不了,別人也要贏你的,不信你試試看。”燕西道:“不要緊,誰輸多了,我可借錢給她?!卑⑧镄Φ溃骸奥犚姏]有?誰輸多了,七爺可以借錢給她呢。我們輸得多多的罷,反正輸了有人借錢呢?!毖辔餍Φ溃骸皩α?,輸得多多的罷,輸了有我給你們會賬哩?!庇駜旱溃骸捌郀斈抢镉信茊幔俊卑⑧镄Φ溃骸澳憧此秸f越真,好像就要來似的?!毖辔鞯溃骸白匀皇钦娴摹Uf了半天,還要鬧著玩嗎?我先去,你們帶了牌就來。”燕西說完,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