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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27章 屢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別翻花樣說古聽鄉(xiāng)音

燕西和清秋各自懸著一個燈謎,急于要揭下。到了次日下午兩點鐘,燕西由家里上公園去,走到水榭,只見清秋一人坐在楊柳蔭下一把椅子上。身上只穿了白竹布褂子,一把日本紙傘放在椅上邊,手上捧一卷袖珍本的書,在那里看。她頭也不抬,只是低著頭看書。燕西走近前來笑道:“你還生我的氣嗎?”清秋這才放下書站起來,笑道:“對不起,我沒有見,請坐。”燕西道:“不要說瞎話。我老遠(yuǎn)地看見你,只望來人的那邊瞧呢。后來不知道怎么著就看上書了。你這書是剛才拿上手的?!鼻迩锏溃骸澳憷显缇涂匆娢覇??我不信?!毖辔餍Φ溃骸巴菦]望見,猜可讓我猜著了?!毖辔黜樖滞狭艘话烟僖危ぶ迩镒?。清秋突然說道:“我現(xiàn)在很反對男女社交公開。”燕西笑道:“為什么?有什么感觸嗎?我知道你誤會了。昨天我就要在信中把這事說明,可是又怕說不清,所以約你到這兒來談?wù)?。”清秋把那本袖珍的書,放在懷里盤弄,低著頭,也不望著燕西??诶锟删驼f:“這你不要胡拉!我是說我自己,不是說人家。”燕西道:“誰是自己?誰是人家?我不懂,你得說給我聽?!鼻迩锏溃骸澳阕约旱氖?,你自己有什么不明白?還來問我?!毖辔鹘谢镉嬏砥懔艘粔夭瑁瑢⑿虏杼媲迩镎辶艘槐?,自己也斟上一杯,捧著茶杯,慢慢地呷茶,望著清秋。見她垂頭不語,衣裳微微有些顫動,兩只腳,大概是在桌下?lián)u曳著,那正是在思想什么的表示呢。因她是低著頭的,映著陽光,看見她耳鬢下的短發(fā)和毫毛,并沒有剃去。燕西笑道:“給你剪發(fā)的這個同學(xué),真是外行,怎樣不把毫毛剪去?”清秋抿嘴笑道:“你真管得寬,怎么管到別人臉上來了?”燕西道:“我是看見了,就失口問了一問?!鼻迩锏溃骸拔以缭诶戆l(fā)館修理了一回了,怎么還怪同學(xué)的呢?”燕西道:“怎么理發(fā)館里也不給剃下去呢?大概這又是女理發(fā)匠干的,所以不大高明。”清秋道:“你是沒話找話呢,我不叫他剃去,他怎樣敢剃呢?”燕西道:“你又為什么不要他剃呢?”清秋道:“你不懂,你就別問。你叫我到這里來,就是問這個話嗎?”燕西道:“不是問這件事,先說幾句也不要緊啊。你生我的氣,不是因為我在家里鬼混兩天,沒有給你打照面嗎?這實在你是完全誤會了?!庇谑前养P舉夫婦鬧事,從中調(diào)和,以及在家打牌的話,說了一遍。至于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卻一字未曾提到。清秋笑道:“打牌當(dāng)然是事實,但是打牌是些什么人呢?”燕西道:“有什么人呢?當(dāng)然是家里人?!鼻迩镄Φ溃骸皳?jù)我說,家里人也有,貴客也有罷?”燕西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就是那位白秀珠女士?!鼻迩锏溃骸拔沂裁床环判??不放心又能怎么樣呢?”燕西見開口就碰釘子,倒不好說什么。默然了一會兒,口里又哼著皮黃戲。清秋見他不作聲,又借著喝茶的工夫,對燕西看了一眼,卻微笑了一笑。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是這樣素凈打扮,有衣服不穿?將來過了不時髦,又不能穿了。”清秋道:“不穿的好。穿慣了將來沒有得穿,那怎么辦呢?”燕西道:“大概不至于罷?我金某人雖不能干什么大事業(yè),我想我們一份祖業(yè),總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這一份家產(chǎn),就可以維持我們一生的衣食。你怕什么?”清秋道:“哼!維持什么衣食?連信用都維持不住了。依我看,哼!……”清秋說到一個“哼”字,手里撫弄著那卷袖珍的書,往下說不下去了。燕西道:“你是很聰明的人,怎么這一點事,看不透呢?我若是意志不堅定,我還能背著家庭,住在落花胡同嗎?我很想托你舅父,把這事和你母親提出來??墒且惶岢鰜?,她答應(yīng)了,那是不成問題。若是不答應(yīng),我就得回避,不好意思住在你一處了,所以我躊躇?!鼻迩锏溃骸澳氵@句話,真是因噎廢食了。我看你這句話也未必真?!毖辔鞯溃骸拔业拇_說的是真話,至于你信不信只好由你。但是自昨天起,我決定了,在一兩天之內(nèi),就對你舅舅說??墒悄憔司嗣骱筇煊忠教旖蛉ィ缓玫人貋碓僬f了。”清秋道:“回來那自然也不算遲,為什么你很躊躇,突然又決定了?你前言不符后語,足見你是信口胡扯!”燕西道:“這自然也有個道理。是我母親提起,說我在外面另組一個詩社,耗費太大,叫我搬到家里去辦。我母親既然都提了這句話,我父親定說的不是一次了。不久的日子,我一定是要搬走的。我既要搬走,就不妨說明??v然碰了釘子,以后可不必見著你母親,我也不必躊躇了。”清秋道:“我母親決不會給你碰釘子的。她又不是一個傻子,有些事,她還看不出來嗎?你不提,她也會知道的?!毖辔鞯溃骸斑@樣說,她在你面前,表示過什么意見嗎?”清秋道:“她又怎好有什么表示呢?我也不過是體會出來的罷了。我問你,這件事你托誰出來說哩?”燕西昂頭靜靜地想了一會,搖搖頭道:“這一個相當(dāng)?shù)娜?,倒是不容易找,因為我們兩方面,并沒有來往哩。”清秋道:“因為沒有相當(dāng)?shù)娜?,這事就應(yīng)該擱下來嗎?”燕西道:“我只要有疑問,你就進(jìn)一步地逼我,我怎么樣說話呢?我想這事只有一個人可請,而且請這個人,還得大費一番唇舌,把這事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她?!鼻迩锏溃骸澳憔烤故钦堈l哩?什么話都得告訴人家嗎?”說到這里,用書抵著鼻尖微笑。燕西道:“既然請人來說,大概的情形當(dāng)然得告訴人家。所請的不是別人,就是六家姐。她和你是會過面的,而且我們的事,她也知道一點,請她來和你母親說,我看是很合宜?!鼻迩锏溃骸八悄憬憬悖@話她肯直接地說嗎?”燕西道:“除了她,我是沒有相當(dāng)?shù)娜丝赏辛恕!鼻迩锏溃骸八裟奶斓轿壹襾恚阆韧ㄖ乙宦?,我好先躲開。”燕西笑道:“那為什么?”清秋道:“怪難為情的?!毖辔鞯溃骸澳堑共缓?,反著有痕跡了。她說什么,反正也不能當(dāng)著你的面說呀?!鼻迩镄Φ溃骸安灰f得太遠(yuǎn)了罷,她來是不來,還不知道呢?!毖辔鞯溃骸澳悻F(xiàn)在對我的話,總不大肯相信,那是什么緣故?”清秋搖著頭道:“我也不明白這緣故,大概是你說話有不符的時候,失了信用罷?”燕西笑道:“我失了信用的時候,當(dāng)然有。我問你,你沒有失過信嗎?”清秋道:“我向來講信用,不會失信的。”燕西道:“你對別人,或者不會失信。但是對我而言,不能說這一句話罷?不但失信,而且失信不止一次。你仔細(xì)想想看,我這話是真,還是誣賴的?”清秋將椅子一挪,偏過身去望著水池,將頭一搖道:“我不會想?!毖辔魍笥白拥溃骸澳銢]有可說的了罷?你還說我沒有信用呢,究竟是誰沒有信用呢?”清秋用皮鞋支著地,背撐藤椅,向后搖撼著,卻是不作聲。燕西道:“你沒有話可說了,我希望你總有一天恢復(fù)信用才好?!鼻迩锘剡^頭來啐了一口,說道:“胡說!”燕西笑道:“這不是胡說,這是很合邏輯的話。說到這里,我想起一個笑話。”清秋道:“不要說,不要說,我不愛聽笑話?!毖辔鞑焕硭?,只管向下說,笑道:“就是有兩家熟人結(jié)為舊式的婚姻,不用提,女家的小姐,長得漂亮,男家的少爺,也是長得清秀??墒怯幸粚?,這位少爺,是有些頑皮?!鼻迩锏溃骸斑@倒說著你了?!毖辔鞯溃骸澳悴皇遣粣勐爢幔吭鯓拥勾钇鹎粊??你還聽我說罷。那男家的少爺,貪著自己的未婚妻,時常借著緣故到岳丈家里去。他未婚妻見他來了,總是躲閃,他雖然著急,可也沒有她的辦法。”清秋仍舊是依著藤椅,面向水池坐的。這時便用兩個指頭塞著耳朵。燕西道:“你塞著耳朵,我還是要說的。一直到新娘接過門,拜天地的時候,新郎新娘同進(jìn)洞房。新郎揭了新娘頭上的方巾,就死命地盯了她一眼,心里可就說,再沒有地方躲了??墒切履镆裁靼走@一層,偏著身子,低著頭,還在躲呢。自然,這個時候,新房里人是很多的了,新郎還不能說什么。后來鬧新房的人走了,新郎就繞到新娘面前去,新娘身子一閃,閃到床面前。新郎心里憋著一句話呢,說是看你還躲到哪里去?所以又跟上前來。那新娘坐在床沿上,把半邊綾帳來藏了臉。那新郎……”清秋突然一跳,站了起來,說道:“看你有完沒完?我讓開你?!毖辔餍Φ溃骸白伦?,這就快說完了?!鼻迩锏溃骸澳氵€要說嗎?你再要說,我就先回家去了。”說時,便要過來拿那紙傘。燕西一把將傘搶在手上,笑道:“不許走,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清秋道:“你還要說嗎?”燕西道:“我不管人家新房里的事了,要說的是我們自己的事。你看這事還是等你舅舅天津回來再說呢?還是馬上就說呢?”清秋道:“這隨便你。”燕西道:“你不是很著急嗎?”清秋笑道:“胡說!我著什么急?”燕西道:“不在這兒坐了,我們走著談話罷?!庇谑茄辔鲿瞬栀~,給她拿著紙傘,沿著水池,并排慢慢地散步,繞著柏樹林,兜了一個圈子。清秋道:“我要回去了,接連碰到好幾回熟人?!毖辔鞯溃骸耙?guī)規(guī)矩矩地逛公園,怕什么熟人?”清秋道:“遇到的,全是同學(xué)。將來她要問起來,我說你是什么人呢?”燕西笑道:“這是極好答復(fù)的一句話。”清秋道:“我就敞開來說,我問你,要怎么對同學(xué)說?”燕西道:“這時,要在外國,還不能怎樣直接地告訴人,在中國無論結(jié)婚沒結(jié)婚,有一個‘他’字就代表過去了。譬如你的同學(xué)問你,那天和你同游公園的人是誰?你就說,那是他。這不就行了嗎?”清秋笑道:“除非是你這樣和人說話差不多,別人不能那樣和人說。”
  正說到這里,不覺走到了壇門路口,抬頭一看,恰好又遇見烏二小姐。烏二小姐老遠(yuǎn)地就笑著說道:“哎喲,密斯冷,好久不見了?!鼻迩镞@時要躲閃,也是來不及。只得笑著迎上前去。烏二小姐道:“天氣還早,二位就打算走嗎?”清秋道:“來了好大一會兒,該回去了?!鞭D(zhuǎn)念一想,這句話又說得過于冒失一點。正在要想一句話轉(zhuǎn)圜,烏二小姐卻轉(zhuǎn)過臉去對燕西道:“來好大一會兒了,在哪里坐著呢?”燕西覺她這話中有刺,笑道:“兜了一個圈子,覺得沒有什么意思,所以就要回去?!睘醵〗愕溃骸罢f你是閑,你又是忙,到府上去,一回也沒有遇見你。說你是忙,你又是閑,在逛的地方,倒可以常常相會?!毖辔餍Φ溃骸罢沁@樣,可是密斯烏也和我差不多呢。我打算再涼快一點子,就在家里用心預(yù)備半年英文,明年春季,就到美國去上學(xué)。”烏二小姐笑道:“這話真嗎?”燕西道:“早就這樣打算著,總沒有辦成功。這次我是下了決心的了。”烏二小姐道:“好極了,我也打算明春到美國去,也許走起來,還有個伴呢。”他們說話,清秋早就接過燕西手里的傘,用傘尖上的銅管畫著地,只是靜靜地聽著。烏二小姐一回頭,見她這種情形,仿佛她和燕西的關(guān)系,還不怎樣深。便道:“密斯冷,公園是常來嗎?”清秋這才抬頭笑道:“很難得來。”烏二小姐走上前一步,握著清秋的手道:“密斯冷,我很愛和你談?wù)?,哪天有工夫,約著到公園里來坐坐,好不好?府上電話多少號?”清秋正想說沒有電話,燕西就搶著把自己這邊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原來清秋家里有電話往還,向來是由這邊借用的。烏二小姐道:“好極了,哪一天我打電話來邀你罷。我們再會。”說著話,握著清秋的手,搖撼了幾下。她釋著手,高視闊步的,徑自去了。清秋眼望著她在柏樹林子里,沒有了影子,這才對燕西笑道:“這個人倒是個浪漫派的交際家,一點不拘形跡,她和你的交情,不算壞罷?倒似乎過從很密呢?!毖辔鞯溃骸澳慵戎浪且粋€浪漫派的交際家,這‘過從很密’四個字,那還成什么問題?”清秋道:“我也沒有說成問題啊。你自己先說了,這倒是成為問題了?!毖辔鞑蛔髀暎皇切π?。